请勿独卧汗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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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勿独卧汗水上

从初夏走向盛夏,太阳燥热,虫鸣鸟叫,日历一页页翻去,钟表滴答转动,万物死而复生。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何宝荣的伤慢慢复原,可就不肯摘下石膏。黎耀辉陪同他去医院时,两人总要到别处逛逛,去超市买日用品,去夜市吃烧烤,去河岸边齐肩散步。
这一年的太阳很刺眼,耳边蝉鸣声声,不禁又想起,此时去瀑布,该是很好的选择。距离上次说起去瀑布,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啊,好久好久的事了,那便不必再提,都知道是好久的事罢。
比不得香港的夜景夜市,但阿根廷夜市倒也喧闹拥挤,何宝荣正兴致冲冲走在前面,不时回过头瞟一眼:
“喂,跟上来和我并排走哇。”黎耀辉插兜也就快走几步,不巧一会儿又被何宝荣甩后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在身后悠然信步,一个在前面东瞅西盼,犹如两个在世间飘荡的游魂。
“做咩呀?点么不走咯?”正偏头便撞到了停驻的何宝荣,黎耀辉看着他呆滞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这样繁华喧嚣的小道,一对年轻情侣正在一个小摊边笑着,十指相扣,女孩儿时而笑着趴到恋人怀中,时而踮脚赠予一个浅浅的吻,他们在笑,在闹,在一起品尝披萨。
旁边是烟火气,有人情味,不同于冷清的公寓,没有吱嘎的床板。某一瞬,喧闹的夜市,只剩下何宝荣一人,仿若在舞台上,只此一束光,照向他全身,又像午夜时分,独自飘在宇宙中央,旁边是呜呜的空寂声,可怕得像寺庙钟声。
他嫉妒了,像火焰般燃烧,何宝荣出神了。黎耀辉歪过头盯住他,那双眼睛空洞又痴迷,此刻有万般妒火在他胸腔中狠狠灼烧。晌久,何宝荣用缠着石膏的右手轻轻触碰黎耀辉的左手,低下头,看着那只欲说还休的手,他拉住了,紧紧攥住。
不自主打了个冷颤,扭头望向黎耀辉,四目相对,瞳孔内火花碰撞,在他明暗交杂的双眼,黎耀辉紧盯住另一个自己。
何宝荣拉起他的手不顾一切向前冲去,经过那对情侣,有意无意撞到了他俩,但并未回头,被撞的男方骂出了声,黎耀辉只好回头挥手道歉,这场面,倒有些滑稽。跌跌撞撞,两人停下了——在一条逼仄僻静的巷子里刹住了脚步。
正细看间,何宝荣转过头,用那裹着石膏的手环住黎耀辉的头颈,唇猛地凑上去,异常激烈,一个不安分的,释放的吻。黎耀辉错愕中被何宝荣熟练地吻着,这让他不得不想起那天傍晚,推开宾馆门,何宝荣靠在柜子上,那个极度渴求的吻,今夜,与之相同。
似报复般,他越来越用力,竟不给人回神的机会,他怨,他恨,但身不由己。黎耀辉被他吻得喘不过来气:
“好啦,何宝荣!”
“我们回家。”
“哪里?”
“公寓。”
一双倔强中含泪的眼睛,那样真挚,那样畏惧。
人与人必须相爱,男人与女人必须相爱,这是伦理道德打小所传授的。那时,世界给你的嘉奖便是一本小红册子,有些人,他们宁愿舍弃这嘉奖,而去挖掘背后的别致,然后坦荡告诉那些迎阳的人,便是罩在阴影下,也可以寻到最深邃的物品,抓到最宝贵的光束。
只是,那份嘉奖,仍希冀世界感动赐予,而非睁眼看他们明目张胆招摇。只是,早已不知那是几时。爱得那么辛苦,那样湮没无音,也该求得世界允许。
当钥匙插入锁孔将门打开,何宝荣便疯狂开始向黎耀辉进行求爱索吻,用双手紧紧拥抱,肉感的唇贴上他的侧颈,进屋用脚顺势将门关上。他们没有开灯,只在黑夜里,黎耀辉被吻得越来越强烈,两人赤膊侧倒在床上,阵阵喘息荡漾,撞击感和充盈感在何宝荣身体里蔓延,激情在屋子里持续释放,令人畏惧的漆黑中掺杂着虚无,还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和欲望,把两人完全吸引进去。
许久,眼前黑了许久,面对面拥抱了许久,耻辱被消耗殆尽,满足感随之而来。何宝荣一个翻身,紧贴似连体儿的两人整整齐齐从床上摔了下来,幸而床并不高,只是地板脏凉。背后粘住了昨晚的烟蒂灰,便开始在地上嗤嗤笑,黎耀辉搔搔头,把何宝荣拉了起来,屋里的缠绵气氛瞬间被他笑没了。
这算不算事后的清凉剂?
一觉起来已经是午后,黎耀辉整理好屋子,抚了抚熟睡中的何宝荣,便出门工作了。一声轻微关门声后,何宝荣徐徐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确认黎耀辉已走,便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坐到沙发上耷拉着脑袋,睡眼痴糊,把沙发上的红色毯子紧紧抱住。
午后闷热,还在回味昨晚清凉又奔放的感觉,想到昨晚同黎耀辉双双滚落到地,不禁笑出声。何宝荣抬起头傻笑看着这间小屋,飞蝇在眼前挥翅摇摆,阳光透射玻璃,光影打在墙壁上,天然一张油印画。
何宝荣站起身,倏忽间想做出些改变,房间长久以往,只觉无趣。但不知从何而起,也就悠悠坐回床上,瞅见沙发,脑中已有了想法。
他兴奋地将小圆桌推到边角,把床和沙发靠拢直至合成一张双人铺。虽然并没有大动,但已经疏落有致,增大了小床的面积,墙和沙发背也起了依靠作用,两人再不用像之前那样防备处之。之前那银河的距离,那天涯海角的差距,现已被自己抹杀。
看着眼前的杰作,何宝荣不觉鼓掌庆贺,而后越看越欢喜,便激动欢呼一跃到了床上,幸福感油然而生。这一个简陋的拼床,足以让他整下午都合不拢嘴,情绪饱满高涨,在床上滚来滚去。累了,就趴在沙发上,与钟表互瞪,定有意放慢了时间轴倍速,秒针要动,似乎背负千斤重巨石,那样慢。
夕阳代替阳光爬上了树梢,燥热被掩盖,油印画消失,瞌睡间,三针重合,一声叮响,期待愈近。
“?Jefe, tráeme una pizza seca italiana!”
“Pizza napolitana?”
“Spaghetti italiano.”黎耀辉摇摇手示意道。
“?Pizza napolitana?”
“No, pizza italiana seca.”依旧保持耐心。
“?Un tallo italiano?”
“Sí.”
许久,门口的顾客越来越多,比萨饼还没有好,黎耀辉在窗口拄头朝里催促着,稍等片刻,一位面相轻浮的年轻店员端着比萨递给了黎耀辉。
“?Eres chino?”
“好啦!”并不准备多费口舌,但那店员吊儿郎当揶揄着。
“No puedes simplemente tomarlo...”
“拿来!”黎耀辉有些气愤,像个观赏小丑般,看着他自娱自乐。一眼凶狠,对方也只好悻悻将比萨送到了他手掌上。
“Gracias por venir.”
阿根廷就是这样,顾客再不满,到头来也会送上一句谢谢光顾。这种被嘲弄的滋味,身处异国他乡几月,已过了屈指可数的数量。香港尚未回归,但也算半个国人,在外做飘零浮萍,免不得怀念家乡,怀念香港,怀念自己的居家生活。
狗也知仗人势,这是别人的国家,自己如一只落魄的流浪狗。所以身在国外,黎耀辉不会惹是生非,他也不敢,只想默默挣钱回家。飞回香港,四下不过是幼时便熟悉的画面,街边的云吞面,鸡蛋糕,牛腩粉,热气腾腾,处处都有小时记忆。
听出上楼的脚步声,何宝荣就乖乖站到床边,门一推,黎耀辉身着白色外套的模样映入眼前。
“有没有咩不同啊?”如同一个准备等待夸奖的孩子般,双目放光期望看着黎耀辉,可惜,他没依愿等到这夸奖。
灰黄灯光下黎耀辉推走了沙发,看吧,那条银河又出现了,罢了,房间布局又重头来过了一遍,何宝荣享乐不过几个小时,扼腕的是黎耀辉连三分钟都未拥有。受委屈却无可如何,只能望床兴叹,一肚闷气只能噘嘴宣示。
长吁一口气,黎耀辉看向罪魁祸首,缓缓走近狠厉地说:“警告你,别再耍花样!”拎起桌上的走马灯,何宝荣抱过来也叹口气。
一人抱一灯,垂下头畏憾着,像受了教训的孩子,不服气又能怎样呢。
赌气嚼着披萨,直到腮帮子发痛,真恨黎耀辉的悖理违情,总是冷若冰霜,自家独大。为什么就不肯热烈回应,这是比翼双飞的恋人,不是照顾起居的保姆,就算让自己感到一丝温存也好。
他从不擅长说我爱你,因为他并不信,人的话是最假的。只觉得世上最易流逝的有两种,一种时间,一种人情,渺远而空虚。
他对很多人说过我爱你,诱惑至深确实相爱,但不确保醒来是否照常。只觉那句由头来过,是最好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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