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爱他,但好像爱不下去了。爱他,厌他,弃他,捆他,像个精神分裂者,愈想逃离,愈把他拉紧,想了断,又不愿看他飞走,看他被其他男人玩弄于股掌,还是会鄙嫉。世事大梦一场,他清楚他该醒了,梦里有太多留念舍不去。他不愿意。 “?SoyHui.EstáelSr.BaoRong?” “Noestá.” “Bueno,gracias.” 张宛在旁听得一清二楚,说的什么他不在意,只听出黎耀辉语气有很深的郁闷,颇有种不得志之感: “阿辉,下班后你去不去踢球?” “不玩了。下次吧。” “你的下次不知道就什么时候了。” 酒馆内。喧腾燥热,戾气很重。 “识得你这么久,连你多大都不知。” “二十,家里有个哥哥,大我六岁。” “二十……”黎耀辉哝道,好似细细咀嚼着,不舍下咽,“你才二十岁。” “你像我这时候在做些什么?”看着他很感兴趣,张宛接着问了下去。 “什么都做,那段时间,最苦,最累,最不知所措,也最快活,最自在,最风流成性。一恍,十几年就过去了,没想过这么快呢。”呡了口酒,“倒不能像你这样洒脱,年轻真是资本。” “不是年轻,是呼吸。有心跳就有资本。” “你小小一个人,出来这么久,想家吗?四处也没什么识得的人。” “会想家,但有没有认识的人无所谓。” 黎耀辉笑他:“骗子,那选一个华人餐厅?” “我没有刻意寻找,我和它有缘,是它找的我。”看着他不信,张宛靠在墙上,入神又惆怅: “投机的外人可比势力的国人好。阿辉,其实来到外面,国家的概念就会被缩小,很小很小一个点,谁也不知道谁的历史,谁的辉煌,你只是你,最清楚的只有你。在外面我认识很多朋友,一面之缘的有,相逢异地的有,数不胜数,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可是还是会很亲近。总会遇到很多人,如果当时我没有遇见阿辉,就可能遇见别人,遇见其他参与我玩乐世界的人。那时候,我就不会想家,因为我身边有更多满足。” “是不是,如果我没遇到你,我还会遇到别人,来做我们现在做的事情。” “当然会。” 大悟。他好像一直错了。张宛只是一个参与者,没了他,就会换其他人,蝴蝶效应无可避免。怨不该让他来背,两个人的事,第三者根本无从插手。古来唾弃插足人,但没有缝隙,针再灵巧也插不住,从古至今,实在委屈得很。 “你没想过走投无路吗?” “我偷偷出来的,当然走投无路过。只是我们能够降临世上,我相信,总会有活下来的方法,不然就没有意义,来这一遭,总不会那么轻易……你知道吧。得做出些大事,让自己开心,就是头等大事。” 看着对面那双眼睛信任地眨着,黎耀辉没法不想起他,那个他。他也有一双眨呀眨的眼睛呀,清澈透明。 “很多次,我一塌糊涂,运气差到什么都没了,但我那时还有我自己,我自己的头脑,自己的手脚,我的心还在跳,我还属于我。只要自己还在,我就不怕,其它的东西迟早会回来,但自己不在了,那才一塌糊涂。小时我喜欢骑车兜风,从坡上滑到坡下,风呼呼吹,车子好像永动机。现在也喜欢的士里吹风的感觉,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又好像什么都看见了。” 那天,他们在酒馆呆了很久,之后却无言,各思门前雪。张宛有种引力,年少与老成,呆傻与清醒,纨绔与认真。他甚至有些敬佩他了。吊灯照耀下,张宛眼中的星光如此明亮,黎耀辉的眼神,充斥着停歇下的温柔。 门把是冰凉的,好像久埋地底的手骨。何宝荣等他很久了,看着日落渐渐沉下,听着风声缓缓吹去,杯中的水由滚烫到温热直到丝毫没有温度,时钟走过几圈,球赛打过几场,满地烟蒂。他出去了,趁着世界未被太阳吞噬之前。门没上锁。 黎耀辉回来了。 这屋子空荡荡,就像眼前漆黑,心也掉向万丈深渊,越来越疾,砰地一声,在谷底碎裂。黑黢黢里,破碎无人拾,一如屋里的静寂。摸灯,天亮了。一片陌生。因为有过期待,所以显出此刻多么无措。他慌了,他走了? 但是护照还在。 真好。护照中何宝荣面目俊朗,盯着摄影机,盯住黎耀辉,那时,眸中有无数期盼,黑色瞳孔里,印出生死相许的前世。阖上,生怕他逃出来。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老翅几回寒暑? 他的东西都在,人却不见了。总是这么教人不放心地一走了之,他习惯什么都不带走,连颗心,也搁在屋里,只着华美皮囊走出去,途中落下点点虱虫。 他好紧张啊,手脚冰凉,呼出的气息都发僵,静悄悄坐在床沿上,趴着手臂,走马灯亮在眼前,只有它,一成不变。其他的,都换了模样。敢叫日月换新天,他不敢,说不准,最后是谁在谁身边,也许真的换了新天。情大抵就是如此,那么烦人,却让人为此辗转反侧。 呀!何宝荣回来了。像个胜利者,手拿三盒烟,一眼便望见黎耀辉的落寞背影: “那么黑也不亮灯?” 倒很快活,轻拉住门,潇洒把烟扔到桌上,杏色皮衣,黑色长裤,耳环在左耳上闪着光,一改他日邋遢局面,黎耀辉根本不看他一眼: “去哪儿了?” “买烟。” “穿得那么漂亮去买烟?” “经常不上街,穿好一点下去逛逛。” 一回来就一场拷问般的对话,刚从乐世界中洒脱一场,而今就面临阴森处境,天上地下,一经对比,竟是那样的不自在。 “买那么多烟干嘛?” 黎耀辉勾着笑,包里大批烟盒散落桌上,何宝荣睇过去,心里已察觉一二。 “路过就买…免得你半夜跑去买。” 实在贴心周到。一桌混乱的烟盒立马横三排竖三列被摆放整齐,分毫不差,省心得让人压抑。真好…真好,为自己着想,圈了一个笼子,只是伸首出去寻虫一次,便抓来大把,一挥而下,压到身上,享用永世。 一挥而下。 借着脾气,撒出了怨气,怨恨,平白无故,让烟盒受了奇耻大辱。今生投不成人,只有当出气筒的资格,到底,谁才是最不该的?但有人,出气筒都没得资格做。 黎耀辉很忍耐了,忍着他撒泼,忍着他搞乱。他不可以,这便是区别。他能做的,只有蹲下去,一盒一盒捡起来,像个拾荒老者,慢腾腾,直起腰,怀中烟盒一哄而下。何宝荣喘着气,呼吸中好似有谴责,鞭打在身上,不痛不痒,却难堪。一地杂乱,尊严,不值一提。一个汉子,埋着头,爱情中,不分贵贱。 二十四个小时,一切又重来。 不同的,何宝荣迁就了他,一身寻常衣服,不修边幅,面对的却是相同拉长的脸: “到哪儿去了?” “横竖闲着就下街走走。吃宵夜吗?” “你觉得很闷?” “你闲着没事找架吵吗?我出去一下也不成?” “成…你中意怎样都成。”怕是都喜欢藏匿心事,在意的事说出来就云淡风轻,放纵的口吻,给人心虚的感觉。 何宝荣气不过,使心憋气,冤屈凝在心头,牙齿咬得发紧: “你今晚睡这边?那我睡那边。” 许久以前,他要他,要相枕床头,要水乳交融。哪个才是真相? “没有…只是不知道你回不回来睡。” 原来如此。难不成,这就成了永不褪色的疤痕,一道绝色伤口,只有不断揭开,让脓血滚流一次,污垢才算还清。一个猜忌另爱他人,一个疑心爱东爱西,岁久人无千日好。岁月最是能涤除表面,一层一层扒开,直击最难以接受的肮脏,随后,口中说句:“原来如此。” “吃宵夜。”像块重石,狠狠砸在黎耀辉腹上,这明明是软热的,扔过来,穿梭了一个世纪,接住时,早就草草离场了。 那双眼,透出狠厉,可以杀人的冷光,一只狮子,低吼在边缘,蓄势待发。从来骇人的不觉可怕,向来忍辱负重,一夕使性谤气,大动干戈的人最令人发指。何宝荣坐回床上,那个眼神,令他畏惧,死神般,眼睛离开他,转到腹上夜宵,拎起来,抛开去。 一声落地,披萨从口袋中翻出来,与地面粘合,一块三角红。弹指,几只蝇子趴到上面,不识好歹,通权达变,怎能算暴殄天物。得了该去的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