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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2月15日,正月十五。冯国金到回龙岗墓园给老母亲上坟,不少话憋心里头,来说道说道。正月十五是母亲忌日,以前都是一家三口来,今年不一样了,前天刚跟杨晓玲干了一仗,故意没提醒她,每年不提醒她都得忘,每年也都得因为这个生气,老丈人的忌日他就没忘过。娇娇去一个同学乡下的家里玩了,在那儿住两天不回来。那一家人的档案冯国金都查了,没问题,就允许娇娇去了,再没几天快开学了,进了育英高中部就跟蹲监狱没两样,当最后放两天风吧,她奶奶活着的时候最惯着她,应该不会挑孙女理。都不在刚好,自己说话更随便了。他怀里揣着小半瓶茅台,帮别人办事人家送的。倒酒时才发现碑前有人摆好酒盅了,还是满的,想必他大哥冯国柱今年动身比他早。冯国柱是老抠儿,肯定不是什么好酒,冯国金给掫了重倒,自己对瓶吹。父亲过世得早,活着的时候爷儿俩话就少,有什么话他还是愿意跟母亲聊。

酒喝急了,寒风吹得冯国金眼睛泛红,跟母亲的话更多了,说年前抓一男的,家住南市场,跟咱家原来那老平房挨得不远。他闺女跟娇娇同岁,让流氓给欺负了,当爹的拿刀把流氓给砍残废了,估计没个十年八年出不来。女孩长得挺漂亮的,别说跟娇娇还有点连相,她妈老早年就跟人跑了,她爸下岗,修自行车养活她,现在也得进去,这孩子谁管啊?没人管不得学坏啊?妈,我知道,你又得说,天底下苦命的人太多,咱可怜不过来,可这些就发生在我身边,在我面前,但是我什么也帮不上,老实人犯错一样得受罚,这就是我的工作,可是坏人老也抓不过来,这边好人还犯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算了,妈,这种窝囊事以后就不给你讲了,不好听还添堵。我挺好的,家里也都挺好的,杨晓玲也挺好的,赚钱了她现在,可爱嘚瑟了。妈,你跟我爸在那边不用担心,就保佑娇娇学习进步,别早恋,下学期分班考试超常发挥,争取进快班。我爸喝酒你就别管他了,以后有空我常来,多带点酒。您二老要缺啥就给我托个梦。爸妈,我先回去了,挺冷的今天。

临走前,冯国金绕了几步路到隔壁园区,给老丈人杨树森也烧了一份纸,特意省下的最后两口酒绕墓碑洒了一圈,点了一根烟插进香炉,简单汇报了几句家里的近况,比跟自己爸妈说的要简短。发现有雪花飘下来时,冯国金已经在墓园门口热车了。今晚好不容易没酒局,他要去外面好好洗个澡,洗掉晦气再回家,这是扫墓的规矩。放以前都是去金麒麟,老板是他当排长时手底下的兵,给他办过一张白金卡,洗澡按摩随便刷。往后不能去了,金麒麟半个月前就是他亲手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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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国金蒸得有点头晕,应该是茅台的缘故。他在大众浴池的更衣室里抽根烟,缓缓,掏手机一看,五个未接电话,都是大队长曹猛打来的。点开短信:速回队里,要案。随之第二条:直接来现场,沈辽中路33号。第三条最干脆:鬼楼。冯国金赶紧回了个电话,曹队没接。

雪下大了。

冯国金把他那辆桑塔纳2000开得飞快,连闯三个红灯才想起挂警灯。时间是晚八点半。路上车少,十五有元宵晚会,估计家家都在吃元宵看节目呢。冯国金猜,小品一等奖肯定还是赵本山跟范伟的。“心拔凉拔凉的”,太哏了,这句今年肯定火。

他相信曹队的第三条短信是为了给他确认具体位置,都是党员谁信那个。鬼楼,准确就指33号楼,本市尽人皆知。哪来的鬼,就是栋烂尾楼,荒了有十年了。不知道从哪年开始,被人在网上炒作成鬼楼,之后常有外地的小青年组团来探险,电视台的也有,都吃饱了撑的。

冯国金站在33号楼下,积雪把地上大大小小的土坑给填平了,刚才走过来差点崴了脚。

现场围起来了,没看到曹队。那是个近两米深的大坑,像被炮弹给炸出来的。冯国金在部队里就是炮兵,一炮大概就这么大一坑。几名法医蹲在坑里取证。队里的几个小年轻不知道从哪儿扯来一块防雨布,一人抻一角,撑开在尸体头顶,以防大雪继续破坏现场,像个窝棚。冯国金又抬头望了望天,雪花落在鼻尖上。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天命说,可他清楚,这回老天肯定没打算帮忙。

冯国金跳进坑里,钻进窝棚,酒突然就醒了。

眼下这具已经冻僵发紫的年轻女尸,冯国金一定在哪里见过——在她还是个活生生的女孩时。他感觉自己像掉进谁的梦里醒不过来。目测二十岁上下,长黑卷发。全身赤裸,面色苍白,唇色紫青,左臂肘部和右腿膝部成弯曲状,姿势像躺着在平面上奔跑。法医仍在努力清除覆盖在尸体身上的雪。右肩锁骨上方有一孔状穿透形创伤,腹部有一块模糊的暗红色疤痕。

雪还在下。几名法医冻得隔几分钟就要停下来搓搓手,看样子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等带回鉴定中心做尸检再看了。零星有几个33号楼的住户围观,都被拉到边上问话了,表情都挺活跃,想必多少年没在自己家楼下见过这么多人了,还都是警察。冯国金带着小邓简单绕了圈周围环境,被废置的荒院占地不小,看得出曾经想规划一片小区,如今却只有33号一栋半成品扎眼地杵在中央,连院门都只开了北面窄窄的一个,其他三面都用墙围死了。小邓跟在后面说,这破地方是挺瘆人。两人兜回现场,一个穿裂纹破皮夹克的老爷们儿正跳着脚往里看,跟旁边老太太嘀咕说,全扒光了啊,光了。老太太朝地上啐一口,硌硬地走开。小邓上前推了一把皮夹克骂,多大岁数了,不要点逼脸,说完给冯国金递上一根烟。冯国金接过烟,夹在指间没抽,说,给盖上点儿,你把穿破夹克那个给我叫过来,不许骂人。小邓问,盖什么?冯国金说,尸体,差不多了就盖上吧。

那种蝙蝠袖皮夹克,多少年都没见人穿了,罩身上好几斤重。冯国金把手中的烟给了皮夹克,问了几句,感觉他精神不太正常,像是受过刺激。再问下去,原来是个流浪汉,平时就在33号楼里赖着不走。他这样的还不止一个,有一群人,不是精神病就是捡破烂儿的,真正的那几户人家都恨死了,撵又撵不走,几年下来居然形成某种共生局面,彼此都熟面孔了。人员结构如此复杂,冯国金心里清楚,完了,雪上加霜。他继续问皮夹克都看见过什么,皮夹克一直怪笑着重复,说,光的,全扒光了,光的。冯国金知道了,那身皮夹克是垃圾堆里捡来的,魂儿也是捡来的。

此时曹队领着一个老头儿从33号楼里出来,带到冯国金面前,说,这位大爷,第一个在现场发现尸体,孩子不在身边,我陪他上楼拿件衣服,回队里帮忙做个笔录吧。国金你陪着,我老妈今天下午又犯病了,我去医院看一眼再回队里。冯国金说,别回来了,有我呢,好好照顾老妈,有事打电话。对了,刚有两个记者混进来,被我撵走了。曹队嗯了一声。

雪停。收队。

吉普车被曹队开走了,冯国金让小邓开自己的桑塔纳,他坐副驾驶,老头儿坐后面。之前他在大众浴池蒸桑拿的时候睡着了,蒸大了,刚才又被寒风一扎,脑袋有点疼,怕是要感冒。坐进车里,他额头就一直冒汗,小邓问他没事吧。冯国金摇摇头,更晕了。又是年轻女孩,这到底都是怎么了?冯国金一瞬间觉得,周遭一切突然就不太平起来,元宵节一家人没团聚是个严重错误。他随即掏出手机,打通女儿冯雪娇的电话,每响一声都像隔了一个钟头。那边接起电话,女儿熟悉的声音抱怨说,爸,什么事啊,我都睡了。冯国金说,睡了好,快睡吧。挂掉电话的一刻,一片白光在他脑海中炸开,女儿娇娇的声音让他全想起来了——

死的女孩是娇娇的小学同学,一年多前还去过家里玩,冯国金见过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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