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七月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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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君:七月的哀伤

琦君:七月的哀伤

七月里下午炎热的太阳,晒在天井中央青石板走道上。晒得青石板亮晶晶,白晃晃的,像蒙上一层薄霜。云弟却赤裸着上身,跪在中间那块最亮最宽的石板上。头发里,额角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汗珠一直往下淌,滴在湿淋淋的短裤腰上。短裤贴着屁股,裤脚管撕破了一大块,挂在大腿上滴水。

我站在他旁边,轻声对他说:

“弟弟,喊一声阿娘,说下回不敢了,你就可以起来了,太阳猛,你不能晒着呀。”

他闭了下眼睛,眼泪也像黄豆大的汗珠,沿着面颊滚下来,可是他抿紧嘴唇不作声。

“说呀,身上这么湿,你会晒出病来的。”

“姊姊,不要管我,我要晒嘛。”他咬咬牙,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美惠,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他不怕晒,你也不怕晒吗?”

阿娘大声地喊我。

我用手背抹去泪水,走到她面前,求饶地说:“阿娘,原谅他吧,别让他跪着了,他说他下回不敢了。”

“他说啦?我怎么没听见?叫他再说一遍呀。”

我又跑到他身边,拉拉他手:“你说呀,弟弟,你说再不到小河去游水了。”

他使劲摔开我的手,还是咬着牙不说话。

“小心你会中暑啊,这么热的太阳晒在湿淋淋的身体上。”

我拿手帕擦去他脸上一条条挂下来的汗,“她罚你也是要你好,她怕你游水淹死呀。”

“淹死就淹死。”他忽然爆炸性地大哭起来。

“好,淹死就淹死,你自己找死,你这个死东西。”阿娘也暴跳起来。

事情越发不可收拾了。我的心狂跳着,血沸腾起来,我一把拉起云弟说:“走,我们到大花厅去。”

云弟一骨碌站起来,我们拉着手不顾一切地跑了。绕过大理石屏风,跑进四面镶五彩玻璃的大花厅,这里是我小时候与小明捉迷藏玩曹操招兵的好地方,现在却四角布满了蜘蛛网,红木缕花八角桌子上蒙着厚厚一层灰。玻璃门全紧闭着,一股扑鼻的霉气。我检起墙角的一只鸡毛掸子,掸了下椅子与空榻床上的灰,对云弟说:“快把湿裤子脱掉,我去找干净衣服给你穿。”

“姊姊,喊玉姨,玉姨会给我拿来的。还有,要她给我偷两个烧酒泡杨梅。”

“你真是不怕挨打,刚罚了跪又要偷吃东西了。”

“烧酒杨梅去暑气的呀!”

我点点头,去喊玉姨,玉姨在厨房里忙做晚饭,云弟为着游水跪在青石板上的事,她全不知道。我告诉了她,她眼圈儿马上红了。丢下锅铲,就去打了一盆热水,拿着毛巾和短衫裤。和我偷偷从后院门绕到大花厅去。因为这样绕,坐在东厢廊下的阿娘就看不见我们了。

云弟光着身子在磨砖鬪花地上一二三四地跳房子。玉姨指着他生气地说:“你呀,真不乖,活该挨打。”

“哼!”他抽了抽扁鼻子问,“阿娘怎么样?”

“我没看见她,也没听见她大声说话,大概气过了,回头你去喊她一声,就没事了。”玉姨劝他。

“我不去喊她,死也不去。”

“别这样,她平时对你还满好的。”

“她哪里对我好,她恨我,我知道她恨我。”

玉姨无奈地看看我,苍白的脸色,忧伤的眼神,乌亮的头发上别着那朵令人看了伤心的白花,我也不由得伸手摸了下自己头上的白花,回头看看云弟说:“弟弟,你以后要格外听话才好,爸爸去世了,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你应该懂事点,像个大人。”

“我真巴不得你一下子就长大。”玉姨幽幽地说。

“我已经在长大了,玉姨,您放心,我长大了一定孝顺您。”

云弟挺起胸脯说。

玉姨笑了笑,用热水毛巾给他擦干身子,穿上衣服。

“咦,烧酒泡杨梅呢?姊姊忘记说了吗?”

“今儿橱门锁了,钥匙挂在阿娘纽扣上。”玉姨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下说,“有了,跟我来。”

她拉着云弟的手,我们穿过池塘与假山石,走进暗洞洞的后书厅。这里是爸爸生前读书拜佛的地方,左手套间是爸爸的书房,四壁全是书橱,靠窗一张桃花心木嵌太湖石的书桌,桌上笔砚文具齐全。爸爸原都坐在这儿念金刚经、吟诗、写信,可是自从他生病以后就很少来。每天倒是我坐在这儿念十遍心经,保佑爸爸病好。玉姨每天端来一碟芝兰与茉莉花,放在案头,再供一碟在左边大厅的佛堂里,焚上檀香。玉姨总是叫我再捧一碟放在爸爸病榻边的小几上。玉姨很少上楼到爸爸卧房里,除了这三餐饭和给爸爸擦身子。现在,玉姨更用不着去了,因为爸爸去世已经两年。倒是这个书厅,玉姨却每天都来,在佛堂前与爸爸的牌位前上香。现在,长条桌上两处都供着芝兰与茉莉花。檀香的气息,薰得这幢幽幽的屋子,显得格外沉静、冷清。玉姨在爸爸牌位前取下供着的一碟烧酒杨梅,递给云弟说:“你吃吧,吃了爸爸会保佑你身体好、读书聪明。”她又取下佛堂前的两个对我说:“我们也吃,一人一个。”

“没关系吗?”我问。

“天天都是我来供,换上新鲜的。”

“以后天天都给我吃。”云弟说。

“吃多了上火,会流鼻血。”玉姨拿起云弟换下来的衣服说,“我要去做晚饭了,等下你从后院边门到厨房里来吃饭。”

我在爸爸书桌前坐下来,望望靠墙壁排着的书橱,对云弟说:“弟弟,你要用功读书,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玩,这些书将来都归你读。”

“我要念那么多书呀,谁教我呢?我现在才小学三年级。”

“慢慢来,十年以后,你就念大学了。”

“十年好长啊,姊姊,我真不愿呆在家里,阿娘这么凶。”

“她是这种脾气,心肠并不坏,我小时候也被她打过很多次。”

“你不反抗吗?”

“我不反抗,反抗了爸爸生气。我妈死的时候对我说,为了爸爸什么都得忍着点儿。妈就忍了一辈子。”

“可是我不能忍,我是男孩子,我一定要反抗。况且爸爸也死了还忍什么?”他额角上冒起一条青筋,很生气的样子。

“弟弟,你真的恨阿娘吗?”

“她不让我做这样,不让我做那样,昨晚辛辛苦苦捉的萤火虫,统统被她放了,说阿弥陀佛,罪过死了。我今天索性开起苍蝇牢的盖子把苍蝇放了生,她又狠狠地打我,苍蝇不一样是生命吗?”

“你真傻,苍蝇是害虫呀。苍蝇怎么可以放生呢?”

“姊姊,看来我也是这个家里的害虫。”他感慨万千地说。

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我们姊弟俩在书厅里一直呆到天黑,玉姨送来一盏菜油灯,黄豆似的灯花摇摇晃晃的,偌大一幢书厅显得越发幽暗阴冷了。我看看佛堂与爸爸的牌位,心里忽然害怕起来,我说:“弟弟,我们出去吧,快吃晚饭了。”

“姊姊,我们到厨房里跟玉姨一起吃,不要在饭厅里吃。”

“不行,还是在饭厅里吃吧,不然阿娘又会骂你的。”

“咳,做人真苦,一点自由没有,我考取了中学一定住在学校不回家。”

“我不为你,暑假也不回家的。”

“可是玉姨好想念你呢。”

“我知道,我也记挂她。弟弟,等我们挣钱以后,把玉姨带在一起,让她享享福。”

“对了,让阿娘一个人在家里当孤老太婆。”

“别这么说,她给你上学,给你做新衣服穿,她也是很疼你的,她打你骂你还不是为了要你好。她自己没有儿子,你长大了也一样要孝顺她。”

“好,姊姊我总归是听你的话的。等我将来大学毕业,当了差事,在杭州盖一幢房子给阿娘住,玉姨呢!跟我住在一起好吗?”

“当然好。”

云弟细细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线,我知道他的小心眼中是多么爱玉姨!

晚饭以后,大家都在院子里乘凉,阿娘的气也似乎过了,叫玉姨切开一个大西瓜,大家分着吃。云弟是顶喜欢吃西瓜的,啃西瓜一直啃到绿皮,可是今晚他却无精打采的不想吃,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头痛怕冷。阿娘说一定是白天游水受了凉,叫他睡觉。我和玉姨就陪着他上楼去,他躺在床上,就打起哆嗦来。我用被把他包紧,玉姨去熬了一杯姜茶给他喝下去,不一会他又发起烧来,烧得眼睛都红了。阿娘走上来看看说,没关系,出一身汗,明天一早就好了。可是玉姨总不放心,我们一直在他床边陪着。玉姨不时抬头望着墙上爸爸戴一顶白缨军帽,挂着指挥刀的照片,微弱的菜油灯光一晃一晃的,照着她满脸满腹的心事。

“玉姨,你想爸爸吧。”

“嗯,我常常梦到他,有时穿长衫,有时穿这一身军装。”

“奇怪,我很少梦到爸爸。”

“你在读书,心都放在书本上,我在家里,一天到晚只有想以前的事。”

“别想了,玉姨,过去的事想不完。”

“唔,真的想不完。我想起第一天到你家的情形,大太太把我从绿篷小轿里扶出来,紧紧捏着我的手,我也紧紧捏着她的手,就像她是我的长辈,我的亲人,她一定会对我很好的。”

“我妈对谁都和气,特别对你,你一进门,她就喜欢你了。

她说,可怜好好的女孩子,给人做偏房,还不是为了家里日子不好过。她告诉我你比我只大五岁,虽说辈份不同,却像是姊妹,叫我要格外好好对你。”

“你对我真好,没有大太太和你,我真活不下去。可是大太太去世了,你又都在外面念书,我一个人好冷清,就只有一心带大云云。云云虽说是二太太领的,却一直归我照顾,二太太是不喜欢管孩子的。”

“玉姨,你好心有好报,云弟长大了会孝顺你的。”

“将来的日子怎样谁也料不到。我想等云云大了进城读书以后,我就到庵堂里修行去。”

“别这么想,我那时书念好了,一定接你住在一起。”

“真的?”她眼睛一亮,“你会要我和你做伴?我是个没有读过书的乡下女人,跟着你是个累赘,况且你将来要结婚成家的。”

“无论怎样,我都一样看待你。妈多少次对我说过,说你性情好,心肠好,叫我永远要照顾你。”

“你真好,大小姐。”

“你怎么还这么喊我。再这样叫喊我要生气了。”

“从到你家起就这么喊,改口很难了。”

“叫我美惠吧。”

她笑笑,看看渐渐睡着的云弟,又望了眼爸爸的照片,叹一口气说,“前天是云云的生日,却是你爸爸的忌辰,他不懂,还吵着要穿新衣服,要吃面,又被二太太打了一顿。他的命跟我一样的苦。”

我听了不由得一阵心酸,勉强忍住眼泪说:

“妈妈说,命苦的孩子会有大成就,云弟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都靠你好好带领他了,我是个没有知识的女人,就为这样,二太太才看不起我。”

“别把她放在心上了,她对人就是这么一阵风一阵雨的。

当初爸爸娶你也是她的意思,娶了你又天天给你气受。云弟也是她要领的,领来了却一概不管,统统交给了你,幸亏有你,不然恐怕他早跑了。”

“他有一次跟我说,他受不了这个气,要跑回山里找自己的亲妈,宁可吃甘薯种地。我劝他忍耐点,在这里有书念,只要长大一点,去城里念书就好了。回山里种一辈子的地有什么好呢,他才想开了。他这么点大,心眼儿可多呢。”

阿娘叫用人送上来一包翘胡子仁丹,叫云弟吞下去。告诉玉姨明天别给他吃东西,饿一天准好。

我们听见她敲着拐杖,一步步上楼回自己房里睡觉了。她年纪不满五十,走路却总拿着根拐杖,咯咯咯地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随便走到哪儿,都是一个人,拐杖的声音那么单调,她的影子也是那么孤独。我时常望着她的背影发愣。她的背脊厚厚的,可是已显得有点驼,像是负荷着很重的担子。想起幼年时看她苗条的身材,雪白的皮肤,走起路来很有风姿的样子,现在竟像换了一个人。她永远不再年轻了,也不再像爸爸在世时那么威风,那么幸福了。她虽曾使我母亲半生咽下眼泪,郁郁而终;她也曾使我刻骨铭心地恨过她;但现在,这一份恨却随着岁月的飞逝而逐渐消失。相反的,随着她的老去而对她渐生怜悯之情。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却硬撑着要保持她的威风,人人敬而远之,连她要当作自己儿子的云弟对她也无丝毫依恋。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由于这个家的离散而感到悲哀。我想象有一天地老了,走不动了,躺在床上哼,云弟带着玉姨过着母子相依的幸福日子,我又远在异方。她岂不是孤孤单单,无声无息地死去?

她那敲着单调声音的拐杖落在床边,连拾都没有人替她拾……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玉姨问我。

“想阿娘。”

“你想她干什么?”

“刚才听到她爬楼梯的声音,好像很吃力的样子。”

“她再吃力也不要人扶的。”

“其实她要是对你好一点,你是会好好照顾她的。”

“她也没什么对我不好,自从你爸爸死后,她倒是从不用猫逮耗子似的眼光看我了。她只是时时在说话里透露一种意思,我一听到她那样的口气,就止不住心酸。”

“她透露的什么意思?”

她迟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她要我回娘家,不必在你们家守下去了。她还叫五叔婆问过我,给我三十亩田,五两金子,叫我回娘家,好好再嫁个人,说我没男没女年纪轻轻的,何苦在这里守寡。”

我听了暗暗一惊,呆了好一阵子,心里也不由的在想,玉姨这么年轻,何苦为爸守一辈子,阿娘这意思又未始不对。只是以我与玉姨的感情,和她对云弟的这份爱,我又何忍说这话。我若是也说出这意思,该叫她多伤心。于是我望着她惨淡的神情,好半天才说:

“阿娘倒也没什么坏心意,只是我知道你是无论如何不会的,我和云弟也舍不得你。”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舍不得他,从他一岁抱来起,就一直是我带的。你爸爸还说他像我,就像是我生的,你妈也叫我好好抚养他,就当自己亲生的一样。说也奇怪,云云小时候,每回我抱着他在你爸爸面前玩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下垂的眉梢略微抬了一下。眼角露出点笑意。

“什么感觉?”

“就好像他是云云和我两个人的爸爸。”

“你觉得我爸爸像是你爸爸?”我吃惊地望着她。

“嗯,因为我和云云两个都是苦命无依的孩子,他的眼睛看看云云又看看我的时候,就叫我有这种感觉。”

“玉姨,你究竟喜不喜欢我爸爸呢?”我忍不住问她。

她茫茫然地抬起眼睛望着壁上的照片,苍白的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低声地说,“我也迷迷糊糊的不大清楚。”

“你觉得他喜欢你吗?”我们虽这么知心,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问她。

“我不知道。不过有一次他狠狠地打了我。”

“他打过你?”

“他还使劲拧我的手臂,把我拧得一块青一块紫的。”

“为什么?”

“他说听二太太说我送表弟到后门口时,说了好半天话。

他不许我跟别的男人说话。”

“爸原来这么专制,你恨他吗?”

“我不恨他,他那么拧我打我,我反倒忽然喜欢起他来,不像平常那么怕他了。我想他不准我跟旁的男人说话,一定是喜欢我的。那一夜晚,我伏在他胸前哭到天亮,不是委曲而是感到兴奋、幸福。我像忽然找到一样从不曾有过的东西似的。”她的双颊越加红润起来。

“玉姨,你是很爱我爸爸的,他也很爱你,我相信。”

“我不知道。”她又淡淡地说。眼睛一直望着壁上的照片,“从那以后,他从没有再那么凶狠,也那么热的对过我。他拿眼睛看我的时候总是那么温和、慈爱,和看着云云时是一样的。那里面好像多了点什么,也像少了点什么,使我安心,也使我觉得虚晃晃的。后来,我也就惯了,尤其是当着二太太,他用那种眼睛看我时,我好像有了保护,有了依靠似的,很放心。”

“还是因为我爸爸的年纪跟你差得太远了,每回我听见他吃力的咳呛声,看着他额角的白头发时,我总替你担心。”

“我也很担心,我总想,如果他死了,我就投井。因为二太太一定更不会容我。倒没有想到她反倒比以前对我好了。还有云云这样要我,你更对我好,所以我也就想开了。”

“千万不要有那种傻念头,日子一定熬得出来的。”

“大小姐,你不知道,这个家有多冷清。打从太太去世以后,你又出门读书了,我越加的没有诉说心事的人了。每回我看见二太太在大厅的佛堂前和你爸爸的牌位前上香,跪上去,站起来,像很吃力的样子。我只想上前扶她一把,跟她说说话儿,我想她总也想找个伴儿说说话的。可是她总是沉着脸,一声不响,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觉得这幢大房子就像一座旧庙宇,里面只住着两个尼姑。白天人来客往不觉得,晚上可真冷清,若是没有云云,我真不知怎么过日子。”

“玉姨,云弟这么爱你,你应当快乐一点。”

我看看云弟,他昏昏沉沉地睡着,脸颊绯红,嘴唇烧得干干的。微弱的菜油灯摇晃着,可是窗外却泻进银白的月色。

夜已带有早秋的凉意,我劝玉姨躺下休息,我也回自己卧室睡下了。

云弟一连两天不退烧,只是昏昏沉沉地睡,偶然醒来就嚷着要吃西瓜。可是郎中吩咐生冷的不许吃,二娘还不准他喝稀饭,说发烧吃东西会转伤寒。我看看土郎中的药一点不管事,灌得云弟直吐,就劝二娘送他去城里爸爸的朋友张伯伯的医院。她倒也没了主意,就答应了。我和玉姨陪云弟雇了一条小乌篷船进城去。从乡下到城里是三十华里水路,小船要摇两小时。那是下午三点钟光景,太阳正晒得热,船夫拉上乌篷,小小的船身又闷又热,云弟包着毯子躺在中舱,我与玉姨两头坐着。只听船夫用力地划着,船底的水声哗哗的响,船是那么的慢,每进一寸都是很艰难似的。平时我对于满眼的青山碧水,总是尽情地欣赏,可是此时的心情却只有焦急。玉姨眉峰紧锁,不时用手摸云弟的额角。

“怎么一滴汗没有?能出点汗就好了。”她喃喃着。云弟睁开眼睛似清醒非清醒地望着我们,又望望篷顶。

“云云,我们在船上,我和姊姊带你去城里张伯伯的医院。”玉姨附在他身边轻身地说。

“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他喊起来。他从小就怕张伯伯打针。

“不打针,只吃点药就好了。”我安慰他。

“阿娘呢?”他问。

“她在家里,只我和玉姨陪你去。”

他烧得红红的脸颊展出了笑容。

“我们住在医院里吗?”他又问。

“哦,一直到你完全好了才回家。”

“好了也不要回家,我要在城里玩,逛公司,买好多玩具,姊姊,你有钱吗?”

“有有,等你病好了,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不够可以向张伯伯借。”因为我知道张伯伯很喜欢他。

他点点头,又闭上眼睛睡了,可是他的呼吸好像非常困难,嘴角不时流出白沫来。

我心绪烦乱地望着篷外的一角天空,天色在变了,山头上的云层逐渐堆上来,又黑又厚,倾盆阵雨即将下降。船夫把两边的篷盖拉下,船舱中顿时一片黑,只从篷缝中漏进一点点微光;船划得快,船身摇晃得更厉害。霎时间雷电交加,雨点像箭似的射在篷背上,几乎要射穿那粗厚的篷壁似的。斜风雨从一边的篷隙中扫进来,雨水沿着船舱板淌下来,我与玉姨坐的地方全湿透了。我们怕水流到舱底,浸湿了云弟的背脊会受凉。两个人把他抱起来,让他躺在我们的身上。他咳呛着,惊慌地紧紧搂住我们,他的身体火烫地压在我胸前,我用额碰碰他的额,更觉得热得炙人,究竟是什么病,烧一直不退,会不会是肺炎呢?雷雨越来越大,小船在风暴中挣扎着,摇晃着。黑黝黝一片中,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那么的孤弱无援。玉姨焦急得只是念佛。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涨大水,和母亲坐船逃水的情景,也是这般的风雨交加,漆黑一片。母亲紧紧搂着我说:“靠紧妈,不要怕,菩萨会保佑我们的。”母亲遇到患难,或吃苦受罪时总是说菩萨会保佑我们的。她一生把命运交给菩萨,到死都毫无怨言,而且她逝世时是那么平静安详,吩咐玉姨多多念佛,如今玉姨又在念佛,我顿时感到生死边缘的那一份出奇的宁静,与冥冥中神灵的主宰。我也仿佛听到了母亲的低唤,不由捏紧云弟的手颤声地说:“不要怕,大妈会保佑你的。”

“大妈?大妈呢?”高烧使云弟神志又不太清楚了。

“现在没有大妈,是玉姨和我陪着你。”

“大姐,我也要大妈。”他咳呛着,喘息着。

“他从前有病,大太太老是坐在床边陪他的,所以他想她。”玉姨说。

“我妈会保佑他的。”我喃喃地说,可是我的眼泪已滚下来了。

雨停的时候,我们的船刚刚靠埠。雨中傍晚的埠头,显得特别混乱嘈杂,熙熙攘攘的车辆行人,与上船来抢兜旅客的旅社茶房,把从未来过城里的玉姨,搅得手忙脚乱。在平时,第一次进城的云弟真不知会高兴得怎样,可是今天他只是吃力地喘息与咳呛着,疲乏地闭着眼睛。我们雇了两辆黄包车到了张伯伯家,张伯伯与张伯母看见云弟这副情形都大为吃惊,安顿他躺下病床以后,张伯伯用听筒仔细听着云弟的胸膛,他的神情是严肃的,双眉是紧锁的。

“怎么不早点来或坐个汽船赶来呢?”

“什么病,张伯伯。”我与玉姨同声问。

他闭紧了嘴没有回答,双眉蹙得更紧了。

“是肺炎。”到外面以后,他低沉的声音告诉我们,“在风雨中又再受了凉,很严重。可恨的是我们整个城市里没有这种特效药,交通不便,药进不来。”

“不要紧吧,张伯伯。”

他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救他。”

仁慈的张伯伯与张伯母几乎陪着我们两天两夜守在云弟床边。打针、喂药、用冰囊,可是云弟的呼吸似乎愈来愈困难,鼻翼一翕一翕的,双眼紧闭。一阵狂咳,白沫流出来,白沫逐渐转为铁灰色,他似已进入昏迷状态,不省人事了。

张伯伯焦急地说:“赶紧打长途电话,叫你们阿娘来吧,情势太严重了,我的医院设备不够,马上要转公立医院。”

可是我们不及把他转公立医院,阿娘也不及赶来。深夜里,云弟的体温骤然下降,下降到四肢冰冷,脸色发白,口中吐出大量的黑水,是一种什么古怪的病呢?张伯伯说是肺炎与肠炎的并发症。战乱中的小城,没有一种药能救治他,我们就这么束手无策地,眼看可怜的云弟与病魔挣扎到最后一分钟。到最后,他似乎清醒了,脚手无力地动了一下,疲倦的眼皮睁开一线线。玉姨与我啜泣着,低低地叫唤他,他枯焦的嘴唇抽动了一下,目光是呆滞的,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紧捏着他冰冷的手,企图拉住他体内游丝似的生命,可是连张伯伯都无能为力,我们只有痛哭,只有不断地呼唤。我怎么能相信四天前还活活泼泼的云弟,会一下子被死神抓去呢?我们哭倒在他的床边。在弥留中,他忽然清晰地轻喊出一声“大妈”。

“啊,云弟,你喊谁,谁来了?”

“大妈,我看见她了。”

我马上跪下来哭着祝祷:“妈,保佑云弟,别让他去,别让他去啊。”

“阿娘,阿娘也来了。”他又喃喃着:“阿娘,我听话了,我不游水了,啊,我脚手好冷啊……”

他颤抖起来,我们紧紧搂住他,好久、好久,他突然停止了发抖,一切都停止了。两题泪水从他眼角淌下来,他永不再哭了。

“一种古怪的病状。”张伯伯槌着桌子沉痛地说:“不知是不是我误了他。”

玉姨与我不能再说一句话,我们都几乎昏厥了。这突然的变故使人难以置信。我们不能想象,我们以后怎么能没有云弟,怎么能不看见他蹦跳,顽皮,怎么能不听见他哭与笑。

我们怎么能失去一个如此被我们爱着又是如此爱我们的亲人呢?我伏在云弟的身边哭着祷告:“妈,云弟临终时在喊您,您真的来了吗?是您接走他的吗?难道你在另一世界里记挂他,还是你感到寂寞呢?告诉我,妈,您在哪里,爸爸在哪里,现在你们三人在一起了吗?”

这一连串的死亡,顿使我感到人世的无常。我茫茫然地望着玉姨,她痴痴地像一具苍白的石膏像,头发散乱着,发上的白花垂下来。她晃晃悠悠地问我:“云云真的去了吗?他怎么会这样就死的呢?”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呢?这也许是天意,天意要使我们家门庭衰落,连一个男孩子都留不住吧。

阿娘没有再来城里,仍旧是玉姨和我伴着云弟的棺木,乘小船回乡下。阿娘在埠头接我们,她哭得双眼红肿,脸也浮肿。她对我们没有一句盘问,只告诉我们已看好青云庵后面一块地,暂时停放云弟的棺木。我们随着她送棺木安顿在两块石凳上,烧了点纸钱。此处荒草漫烟,阒无人迹。只有寺后飒飒的山风,阵阵吹来,阿娘穿一身黑旗袍,头发乱蓬蓬的。她仍撑着她那根拐杖,背显得更伛偻,好像拐杖都撑不住似的,我上前扶着她说:“回家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他。”

“云云,都是我害你的,我不该一天到晚骂你,我不该罚你跪在太阳地里的青石板上。云云,我害死了你,我对不起你啊!”她忽然大哭起来。

“别哭了,这是天数,怨不得谁的。”

“他死的时候说什么没有?”

“他喊你的,他说以后听话了。”玉姨边说边哭。

“云云啊,我怎么对得起你爸妈,你来我这里,我一天也没有对你好过啊!云云。”

“阿娘,过去的不要再提了,你对他没有不好。”我哭着劝她。

天色黑下来了,山风吹起了纸灰,飘落在云弟的棺木上,也飘落在我们的身上。我悲切地喊了声:“云弟,我们先回去了,你安心在此吧,我们会来看你的。”

我与玉姨扶着阿娘,走进青云庵休息。阿娘沉重的身躯落在一张大竹椅里,她看去是如此悲伤、困顿,再没有那副唯我独尊的倔强神情了。她这副神情是逐日逐日消失的,爸爸去世以后,她就显出独力支撑的吃力样子。然而她仍不时暴躁地责骂下人。无论做什么事,她总不认错,不认输。可是现在,云弟的死使她忏悔了,痛哭了。我相信她内心所忏悔的不止这一件事。她一生铸下了多少大错,造成了多少的人的痛苦,如今这些痛苦好像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看起来像不胜负荷,伛偻得要倒下去了。她握拐杖的手在颤抖,泪水从她肌肉松弛的脸颊滚下来,滴在她稀旧的黑旗袍前襟上。我在她身边劝她说:“阿娘,回家躺躺吧!时候不早了。”

扶她上轿以后,我与玉姨一路步行回去,天色已晚,稻田里阵阵秋风吹来,已带寒意,我们在狭窄的田岸路上,一前一后的走着。稻禾上不时有蚱蜢飞跃而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到九月就可以收割的稻禾都已渐渐成熟,穗子迎风摇曳着,玉姨叹一口气说:“又快到割稻季节了,云云是最喜欢帮忙割稻的。捧稻草,拾穗子,每回我做好点心,都是他送到稻田里的。”

“玉姨,别再想了,越想越难过的。我真担心我出门读书以后,你怎么办呢?”

“大小姐,我已经想好,也已经决定了。”

“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搬到那座庵堂里去住,陪伴云云。他冷冷清清地停放在庵后面,会害怕的。”

“千万不要,玉姨,住在那里太寂寞了。”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从你爸爸去世以后,我就有这打算。

现在云云也死了,我已经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不能这样,我决不能让你去住庵堂,孤孤单单过一辈子的。等我读完书会接你住在一起的。”

“那日子太远了,大小姐,再说我也不愿累你。这些年,我已过惯了冷清的日子,索性让我去那儿倒好。大小姐,你替我对二太太说一声吧。”

“她不会让你去的,她也很寂寞。现在她是真正只剩下一个人了,你们要在一起做个伴才是。”

“你不知道,两个寂寞的人不一定合得来的。我没什么话好跟她说,她也不会跟我谈心事的。”

“你如果一定想去陪云弟,我和你去住一个时候,等我出门去,你就回家来。”

“不,要去就不回来了。请你跟二太太说,为我付点钱给庵堂里。我就可一直住下去了。”

“玉姨,你还这么年轻,你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

“没有了,云云都丢下我去了。”她凄凄切切地哭起来。

“玉姨,如果我能不出门读书一直陪你该多好。”我也呜咽不能成声了。

“你对我这么好,我会(www.wolizhi.com)念经求菩萨保佑你的。以后寒暑假回家,只要来看看我就好了。”

我知道在玉姨极度悲伤之余,是无法劝慰她的。何况我自己的悲痛也正不减于她呢?

走到门口,在苍茫的暮色中,我看见大门上的门神画像,颜色都已一片片剥落了。门神腰带上的玻璃亮片,都缺了好几块。记得云弟曾淘气地挖下那些亮片来玩,还挨过阿娘的打。可是云弟也常常用红绿玻璃碎片与树胶把它补上去。现在这两座门神像,将要冷冷清清的,没人理会了。走进大门,就看见那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走道,当中那块云弟罚跪的大青石板,在暮色中还泛着苍白的光,可是现在不是炎热的中午,太阳早已下沉,月亮快要上升了。那是七月中旬惨白的月色,照得青石板寒冷而荒凉。

入夜以后,玉姨与我都不能入梦。菜油灯的灯花如豆,在大而幽暗的屋子里摇晃。我翻来覆去地想,如果我出门读书以后,心里将永远挂念着两个人。一个是撑着拐杖在这幢暗洞洞的老屋中,一个人摇来晃去的阿娘;一个是孤零零坐在青灯古佛前面,敲着木鱼清磐的玉姨。

(选自《菁姐》,尔雅出版社198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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