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瑄从未夸赞过她,这应是第一回罢。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是了不起的,她普普通通,十分平凡。 那人又道,“我很喜欢听。” 桑小玖断定他已经醉透了,他曾有一次斥责她,便是命她不许揣度他的心思,他也极少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挂在脸上。 因而桑小玖才断定他醉了。 她拂袖又为他斟了一盏,盈盈笑道,“夜深了,公子若还想听,就得加钱了。” 那人眼含笑意,“你只认钱?” 须臾提笔蘸墨,在木牍上随手写了几个字,因了醉酒落笔字迹难辨,写完还不忘盖了大印,随手扔给了她。 对他而言,这木牍是他自己发行的,给不给,给多少,凭的全是他的意愿。桑小玖欣然拾起木牍垂眸看着,依稀能辨认出是“一枚”来。 她暗暗盘算着,如今她手中已有刀币一百一十七枚了,再有三百八十三枚,至多再有三十八年便能回魏国了。 但若像是夜一般,贺瑄兴致好了,也许就在这两三年了。 日子就得有盼头,有了盼头人也就有了希望。 他问,“桑小玖,高兴吗?” 他双颊微红,温柔看她。 桑小玖冲他一笑,“高兴。” 那人含笑点头,“你说要当垆卖酒,那谁为你涤器呢?” 桑小玖垂眸笑道,“自然会有旁人。” “会嫁给大表哥吗?” 他竟以“大表哥”来称呼他并不喜欢的沈宴初,桑小玖不知为何也比初时多了几分欢喜,她也有了几分醉意,闻言便笑,“也许会罢。” 也许会罢,桑小玖不知道。 过去沈宴初是魏国右将军,她已然不敢肖想。如今他已是魏国公子,她更不敢再生什么妄念。只是因为醉了酒,满腹的心事便也趁酒流露几分。 ![]() 他从案上抽来一枚木牍,上书“刀币一百”,不知是何时写好的,就连大印亦是盖好的,抬眉循循善诱,“想要吗?” 桑小玖心潮澎湃,一百刀币是她十年的薪俸。 像这样的木牍她只需要五枚就能换回自由。 只要五枚。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她克制住因激动而产生的轻颤,“想要。” 他胸口微敞开,似醉玉颓山,那骨节分明的指尖轻点自己的脸颊,低沉轻和的嗓音带着难以拒绝的蛊惑,“亲一口,就给你。” 桑小玖心口一烫,旋即毫无章法地乱跳起来,她从未想过贺瑄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扬言自己便是礼法,说自己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欺辱她的时候也毫不客气,如今过了生辰,长了一岁,竟还客气起来了。 转念一想,那人是坏透了,不过是知道她急需明刀,想看她为几枚刀币折腰罢了,因而才趁机戏弄她,就像方才花钱买她一支舞一样。 他那点儿心思,她怎么会不知道。 可再仔细打量贺瑄,他虽醉了酒,但一双凤眸里的神情却十分认真,不似作假。 茶室一时又安静下来,烛花轻曳,侧听檐声,只听得四周檐上一片轻脆的滴水声。 她想,此时已是春意阑珊,过了这几日,便是五月了。 那木牍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想要的东西,也明明白白地盖着他腰间的大印。 她只是没有想到亲他一口便值自己十年俸禄,不久前从宫中离开,竟白白被他占了便宜。 那人不急不躁地等着,手里的木牍轻轻敲点着雕花长案,她在那人目光灼灼的打量下脸颊登时蒙上一片绯红。 他笑,佯作要收起来的模样,“不愿我便收了。” 桑小玖心中骤跳,那绝不是一片普通的木牍。 那是她的十年。 既是交易,那没什么不可以的。 就当吃了一口生牛肉,没什么了不得的。 桑小玖霍地直起身来,倾身上前凑到他脸颊旁便亲了上去。 温温热热的嘴巴浅浅覆上了他的脸颊,却只有须臾,他抬手要去捧住她满头的乌发,但她已经抓走木牍坐回了远处。 他只抓到桑小玖一片袍角,很快那袍角也离开了他的指尖。 那人心神微乱,他的眸中划过几分未加掩饰的恍然。 他真的醉了,站起身时身子轻晃,温和道,“宽衣罢。” 桑小玖跟着起身为他解开袍带,蓦地腰间一紧,桑小玖身子一僵。 见那人的双手竟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身,他低垂着头,缓缓抵在了她的额际,喃喃叹道,“桑小玖......” 他清醒时不怎么叫“桑小玖”,醉酒时叫起这个名字竟十分温柔。 那温热的喘息里带着几分酒气,还想说什么,薄唇轻启却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过去,才问道,“桑小玖......留在兰台不好么?” 第90章有变 桑小玖怔了一瞬。 从前章德公主许蘩也问过她一样的话,就在逃往高阳的路上,那时候呀,她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的,她说,“不好。” 可如今竟犹豫了起来。 她一时竟想,兰台并不是不好,兰台里的人也并不是不好,好像……好像…… 好像她也有些认同了许蘩的话。 ——我哥哥是最好的人。 不,也并非完全认同。 大体是好的,但定非最好的。 这世间最好的人是大表哥,这是永远不会错的。 若果真如贺瑄所说,这天下终将一统,那燕土与魏土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燕人与魏人好似也并没有什么不同。níng méng 她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竟有了如此可怕的想法。 可见人终究是会变的。 因了她这片刻的犹豫,贺瑄竟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也许她的犹豫于他而言到底是一种安慰。 他生来金尊玉贵,素来霸道无礼,十分皮肉里有九分傲骨,想要什么也无不是手到擒来,极少流露出如此柔软脆弱的情态。 他今夜很不一样。 桑小玖却因这一夜赚了一百一十二枚刀币兴致极好,她轻声细语地问,“公子有什么心事?” 他若真有心事才好,他有了心事,她便好好为他纾解,那他提笔蘸墨,也许又能给她十年。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却并没有说什么。 他不说,桑小玖也不再去问,只是见他醉极,便为他宽了衣,又去内室铺好了卧榻,茵褥与锦衾铺放地软软和和整整齐齐,转过身来冲他笑道,“公子早些歇了罢。” 那人尚立在原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想来是因醉极了,这才与寻常的举止不同。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桑小玖揣好了木牍,兀自俯身收拾起案上的狼藉杯盘,端起木托盘正要起身走了,听室内的人低低唤道,“桑小玖。” 隔着木纱推门,桑小玖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那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桑小玖当他睡着了,便打算走了。 谁知那人又道了一声,“你跳得真好。” 他说的是方才那支舞罢。 她虽跳的不好,但既是魏国的舞,那魏国的舞自然好。 他没有嘲讽她身姿笨拙,没有出口笑话,也是他待她的好。 桑小玖回眸浅笑,那人的目光如胶似漆。 她步伐轻快地沿着木廊走着,想起了碎花亭外那人为她簪上的木兰。 心里一动,便从髻上摘了下来。 借着月色与宫灯,她垂眸细细打量着。 不由叹道,木兰端端是刚烈强硬,这大半日过去了,竟还似将将摘下时一般,没有丝毫颓败的迹象。 她已许久不曾戴过发钗花钿了,就连簪子都不曾有过,每每只一根绸带束发,手心的木兰竟是她唯一的妆点。 从前不曾留意,如今忽地察觉起来。 细细追溯,大概是从挟持章德公主那日起,便是如此了。 好似是有些不对的。 哪里不对,一时竟说不出来。 她转身朝茶室望去,隔着闲情雅致的庭院,隔着傲骨挺拔的青松,茶室内一灯如豆,在这个春夜里散出暖黄的光来。 桑小玖笑笑,这一夜终将安安稳稳地过去,实在不必再多想什么。 可槿娘若是忍不住了,便会不冷不热地说上几句,“公子说的没错,姑娘真是个傻子。” 桑小玖便问,“我怎么是傻子?” 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服,她打小就机灵着呢,她才不傻。 槿娘闻言愈是吃吃发笑,“那姑娘可知公子的心思?” 桑小玖抬起眸子,“公子知道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想要弥补罢了。” 要不贺瑄怎会问还恨不恨这样的话,他知道自己举止过分,心里定然是愧疚的。 槿娘又笑,“那姑娘可知道为何裴将军定要杀你?” 这也不是什么难题,裴孝廉要杀她的因由她比谁都清楚,“裴将军记仇,忘不了我刺他那一刀。” 槿娘噗嗤一笑,她笑了好一会儿,直到笑出了眼泪来。 桑小玖便问,“姐姐到底在笑什么?” 槿娘便叹,“奴笑姑娘傻,笑姑娘看不分明。” 桑小玖凝着眉,“我看不分明,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槿娘仰起头来,眼波清明,还真的分析了起来,“这些木牍原不过就是几片竹子罢了,公子给多少都行,姑娘竟能当了真。” “这是什么话?” “公子不会许姑娘走的。” 槿娘云淡风轻的话却叫桑小玖心里一沉,“为什么?” “公子所做都是为了留下姑娘,奴能看得明白,姑娘却看不明白。” 桑小玖心里五味杂陈,她怔怔道,“我与公子有君子协定。” 槿娘哑然一笑,“姑娘不信便与槿娘赌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