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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那么怕黑,怎么能躺在不见天日的棺材里。

“普雅山上有寺庙,能让逝者安息。”

这是谢祁精挑细选的遗址。

我拒绝了。

姐姐这辈子太苦了,生前双腿残疾不得自由。

闲聊时,她曾说过,来世要做一阵风。

轻飘飘,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火化吧。”

烧成灰,就能随风而去了。

姐姐。

这时候,我才真的想怨你。

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世间偌大。

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31

当火舌烧毁棺椁时,我终于哭出声来。

冲天火光里,我好像看见姐姐坐在轮椅上的背影。

她总对着院墙外卖糖人的货郎发呆。

她羡慕他们走南闯北,能见识不同的风土人情。

我将她的骨灰扬到了河里。

这样她也能随波逐流,去她生前想去而未及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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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祁知道姐姐曾喜欢读书画画,还给她烧了不少藏书和画卷。

翻卷燃烧的纸页灰烬,是他对姐姐的敬意。

下初雪了。

北风卷着雪粒子割在脸上,我竟然尝出些许甜腥。

这让我恍然想起,当年为了逃出乐坊追捕时,我们躲在渡口货箱,姐姐往我嘴里塞的最后一颗饴糖。

谢祁在身后撑起了伞,将我搂进他的怀里。

“你还有我。”

他的声音散在风里,像句抓不住的谶语。

可我竟然有种安心的感觉。

真是没出息。

我对自己说。

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我还在贪恋什么呢。

谢祁不过是,不打我的叶墨谨罢了。

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人真正爱我。

可我却沉溺在这虚情假意里。

弥足深陷,难以自拔。

我望着漫天飞扬的雪粒,远处普雅山的轮廓正被暮色吞没。

姐姐化作的风穿过我空荡荡的袖管。

而我的血似乎快要凉透了。

姐姐死后,我大病一场。

咳血是家常便饭,每天换洗的手帕都晒不干。

谢祁端着药碗进来时,我正对着菱花镜擦拭唇边血迹。

铜镜里映着纸扎铺的惨白灯笼,那些染上了血红的手帕在窗棂上飘成一片血雾。

谢祁为了治好我,更是急得生出白发。

“昭昭,该喝药了。”

他手腕上还缠着杜钰前日送来的安神香,沉香混着苦药味在屋里漫开。

“放着吧。”

我淡声道。

32

这个云游的大夫有点本事。

他捻着银针在我腕间游走,浑浊眼睛突然精光迸射:“姑娘这毒,怕是积了十年有余。”

“只要找到当年的毒方,配出解药,兴许能再活几年。”

可只有我知道,这所谓的毒方,根本找不到。

因为这毒,是我当初自己下的。

窗外飘来零星的唢呐声。

前街新开了间暗窑,妈妈正教小丫头们唱《叹五更》。

十岁那年的霉潮味突然涌进鼻腔,混着脂粉与血腥气。

谢祁坐在我的床边,抓着我的手。

那个清冷矜贵的探花郎,如今竟红着眼,求我治病。

我有些许不忍。

望着那双为我而红的眼,我给他讲了个故事。

“你可知道迟少瑜的规矩?”

我摩挲着他的手腕,脸上挂起了古怪的微笑。

“那里的姑娘,稍有姿色,就会被马上挂牌上桌。”

“在那里,从来没有‘到了年纪’这一说。”

“年纪越小的雏儿,越值钱。”

谢祁第一次听我说起从前,忍不住握紧了我的手。

指节卡在我腕骨凹陷处,月光在他玉色肌肤上凝成霜。

他面露痛色,不忍再听。

我却忽然想起十岁那夜被龟公按在红木圆桌上时,手腕也是这般被人掐出青紫。

那时窗外的月光漏进来,把满室银词艳曲都染成惨白。

“你知道妈妈怎么教雏儿伺候人吗?”

我蘸着咳在帕子上的血,在他掌心画了朵残梅。

“用银针挑破指尖,蘸着处子血,抹在客人酒盏里。”

谢祁猛地缩手,那抹猩红便顺着床幔滴落,在青砖地上绽开细小的花。

33

那时年纪小,每次接客都很痛。

“他们给我灌春酒,我就抠着喉咙把胆汁都吐出来。”

我抚上颈间,那里似乎还留着十年前尚未消退的淤痕。

“后来我发现,喝马钱子熬的汤药会全身发冷,很像生病。”

“生了病是好事啊,这样就不用接客,可以休息啦。”

“于是我便到处抓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吃,吃得每天上吐下泻,脸色蜡白消瘦。”

“我本以为这样能逃过一劫。”

谢祁的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像极了那年我藏在枕下的毒药瓶。

有次被龟公发现我在偷服砒霜,他揪着我头发往恭桶里按:“小贱蹄子,晦气东西就该卖到乱葬岗边的暗窑子!”

暗窑是什么地方?

最破落肮脏的地界,最不把人当人的地狱。

去了那里,才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我彻底怕了。

后来停了药,涂脂抹粉,强打精神,这才在迟少瑜留下。

我攥住谢祁的手,将指尖探进他袖口。

“你说,我以前吃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毒,到现在,怎么还能记得清是哪些呢?”

我将滚烫的额头,贴上他颤抖的手背。

谢祁突然发狠似的抱住我,金丝蟠纹腰封硌得我生疼。

他埋在我颈间的呼吸滚烫,却暖不了我胸腔里那颗被毒液浸透的心。

他说什么也不愿我放弃治疗。

“我们夫妻一体,永不背弃,你都忘了吗?”

之前在卷轴上看到的画像,此刻化为我舌尖带血的银针。

“可是谢祁,我们并没有成婚。”

而且谢祁。

我不过也只是你的替身而已。

你的戏那么好,我真的会错把虚情当真。

34

我不愿意再出门。

在谢府休养的这些日子,越来越像个等待死期降临的枯槁老人。

让我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个特殊的人来看我。

州宁公主的裙裾扫过门槛时,不小心带翻了我放在门槛边晒的绿萼梅。

我俯身去捡,发现琉璃碎片里映着无数个自己——无一例外,形容狼狈苍白。

和她的精心妆点相比,我就像是个开败的枯荷。

她将鎏金匣子搁在药碗旁,惊起半帘浮尘。

匣中锦缎托着的大还丹泛着琥珀色柔光。

这丹药很好,市面上可遇不可求。

不过与我而言,也就是多延了一个月的命而已。

“谢祁在太医院跪了三天。”

她鎏金护甲轻叩匣沿,“这是花了很大的代价换的。”

我手一颤,梅花瓣簌簌落在衣襟。

只一瞬,我就稳住了心神,不想让她看出我的狼狈。

我故意笑问:“公主是来下战书的?”

她却突然握住我枯瘦的手腕,指尖温热,透过冰蚕丝衣袖传来。

“谢祁拒婚时说过,他心尖上放着个拿命换他周全的姑娘。”

“我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是你。”

这句话近乎羞辱。

她却说得毫无别的意思,似乎只是惊叹。

我扯了扯唇:“我让公主失望了。”

州宁摇了摇头。

“谢祁在买了许多茉莉花种。”

“他说要种满你喜欢的茉莉花,等开春,你们就能在花雨里练字。”

我望向窗外枯枝,恍惚看见谢祁佝偻着腰在地里挖坑。

昨夜听见的簌簌声,原是他在埋花种。

35

州宁顺着我视线轻笑:“冬天种花,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子?”

“若是被我父王知道,他钦点的探花郎,竟然是个这样的愚人,你说他会不会被气死?”

她微笑着,脸上有些无奈。

我差点咬到舌尖,下意识替他分辨:“他当然不是傻子。”

州宁抿唇微笑:“当然了。”

“他那样聪明的人,为了你却肯做这样的傻事。”

“你为什么不愿意,为了他努力一下呢?”

州宁公主说,她原本很看不起我。

可自从知道,我不是自甘下贱后,又对我肃然起敬。

“坦白讲明,如果我是你,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现在。”

窗外有风吹过,晃动檐角风铃。

与州宁好听的声音混在一起,交错落入我的耳中。

“你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坚强了。”

“可是世界不止你看到的那么肮脏,还有很好的一面。”

“所以......请你赶快好起来吧。”

在她认真而温暖的注视中,我的喉间酸涩愈发滚烫。

“我还等着你喝我和谢祁的喜酒呢。”

州宁替我抿好鬓角,促狭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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