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栗没有喝那杯茶,因为大包厢里很快就热闹起来,她正好溜到了人多的地方浑水摸鱼。
几个来得早的人簇拥着老师进门,别管当年背地里有多少埋怨,现在看到从前的老师都一口一声叫得亲切。 老师们基本都有或多或少的发福,尤其是班主任老冯,当年赵一栗毕业的时候还是个精瘦精瘦的中年人,现在肚子也有了,脸也圆了,头顶上的头发也少了,感觉中午才喝过一场,红光满面地进门来。 赵一栗简单地和老冯打了个招呼,老冯应该是记得她的名字,但是对她印象并不算很深刻,因为他教数学,赵一栗高三数学考了好多次班上倒数,所以她绝对算不上老冯的得意门生。 “老冯的得意门生”门槛太高了,普通的985入不了他的眼,因为全班基本都是。 物以稀为贵,理科实验班里能让他把脸上笑出一道褶一道褶的,还得是最后那五六个考了清北的学生,这些都是老冯金灿灿的战绩和一张张活着的奖状。 而宋润洋,是那堆光芒万丈的奖状里也显得拔尖的一张,老冯一进门,只对同样在屋子里的赵一栗点了一下头,然后就朝已经从茶桌后面站起来的宋润洋走过去,主动伸手过去握,一番热情地寒暄,语气非常亲热。 寒暄的内容不外乎“什么时候博士毕业的?”“是在K大当老师了?”“真好真好,人才就该回来建设家乡”之类,赵一栗找了靠窗通风的位置坐着,也跟着听。 K大,赵一栗心里起了些许波澜,不知道他是在新校区还是老校区,她家在K大的老校区附近。 希望是新校区,不然上下班路上万一遇到怎么办? “嗯,因为之前的疫情,家里让尽量快回来,觉得在外面不太好了。”男人回答的声音不紧不慢的,感觉比上学的时候还气定神闲。 “不是副教授,研究员……副教授待遇也不能算副教授。这个学期没有排课,但是之后肯定还是有,学生的话,目前帮院长带两个研一的学生,嗯,目前算在他的课题组里,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你谦虚了,你自己就是大树。”老冯热络地拍了拍宋润洋的手臂,“K大还是很好了,专业也强势,还是回家最自在,你爷爷和爸爸肯定也开心。” “确实。”赵一栗听宋润洋很平静地回答,听不出他话语里有什么骄傲的成分,就像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总归家乡最好,家里也安心。” “家里安心了,那宋总这是已经定下来了?应该还没有办吧?”现在要么互称老师,要么互称“X总”,桌上传来一句调笑,“还是说我们班上的人都没有收到宋总的喜帖哦,份子钱都送不出去。” “如果办事,哪有不请老同学的道理。”宋润洋笑着回答。 听到这句话,赵一栗心里唐突地多跳了一下。 这太正常了,宋润洋大她半年。她是马上二月中旬满二十七,而他八月上旬满二十八岁,宋润洋这个年纪马上要准备娶妻生子,再正常不过了。 赵一栗惊奇于自己刚刚的心为什么乱跳一下,总不至于她心里某个地方还荒唐地觉得,自己和宋润洋还有可能。 可别请了,女人在心里吐槽,宋润洋结婚排场只会大不会小,要赶礼至少要包八百块红包吧?对于背着房贷、还在计划提前搬离父tຊ母家里在外面租房子住的她来说,这八百块真的很要命。 她慢慢地开始喝转到眼前的那杯茶——其实还是宋润洋倒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他就把煮茶的壶拿了过来,一边走动,一边妥帖地和每个来搭话的人说话,说话间把倒好的茶一杯杯放到开始自动旋转的每张桌子上。 不要自作多情,乐观点,赵一栗还在琢磨赶礼的事情,她觉得,宋润洋说不定都不会请她,毕竟他们没有加微信,他想发线上请帖来讹她的钱都没有渠道。女人在心里满意地对这个结论点点头。 主要是,虽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结婚对象目前身在何处、会不会还在读幼儿园,但是有一件事她心里清楚,就是太阳打今天起换成从西边升起,她结婚都不会请宋润洋、也不会想办法给他发那种可以线上直接收钱的喜帖。所以,给他结婚包八百块红包,属于硬亏。 “我哪里能说准时间,连人都还没有找到呢。”宋润洋的声音又传进她耳朵,带着恰到好处的调笑意味,“真没有,我何必在这种事情上藏。” 那和她一样都已经是“问题儿童”了,赵一栗扯了一下嘴角,不知道宋润洋那种家庭会不会催婚。 根据刻板印象……应该会吧? 上学的时候,学校会模糊其中的人的很多差距,但事实上,坐在一个教室,从来不意味着大家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赵一栗也是在高中毕业后,才从之后一些聚会的闲言碎语里拼凑出来,自己当年到底暗恋了一个和自己距离多遥远的人。 “赵一栗,你对我的了解还是太少了。”记忆里的宋润洋的一句话突然跃出了被赵一栗贴上了“傻逼过去”标签、又缠了七八层铰链最后沉塘、下决心这辈子都不要再掀起来重温的记忆盒子,让她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不行,不能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想从前的黑历史,不然可能连热菜都没有上,她就要找借口离开了。 “一栗,是不是窗户开大了,你觉得冷啊?”坐她旁边的女生好心地问道,“要不把外套穿起来,我是觉得有点儿冷,今晚天气不好,我过来的时候风都很大。” “确实有点。”回过神来的一栗也抱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她其实上学的时候和身边的女生并不熟,反而是研究生毕业之后,发现两个人上班的地方不算远,慢慢有了私下的来往。 门口又是一阵骚动,但这次赵一栗率先站了起来,她听到了教语文的唐恬老师的声音。她刚毕业的时候,每年大学放假都会回去看唐老师,但是疫情之后所有校园都不再允许非教职工和学生随意进出,上班之后人就更不自由,算起来,赵一栗已经三四年没有见过唐老师了。 但是唐老师喜欢发朋友圈,老师从前就是美人,现在也没有被岁月辜负,如今也喜欢发一发自己假期穿着旗袍在各种风景附近拍的照片,赵一栗每次都认真点赞,有时候还会写一点简单的评论,只要她评论,唐老师都会回。 赵一栗上高中的时候,唯一的优点就是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每次作文练习的卷子基本都会选到全年级的集锦里面,唐老师偶尔还会让班上的人晚读的时候,把她写的作文读出声来。 赵一栗知道,今天来的所有老师都有可能在她面前喊不出她的名字,但是唐老师不会。 唐老师对她说过“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也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过“一栗,把爱好作为工作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就像你其实并不喜欢写议论文,但考场上就必须戴着镣铐跳舞一样,你并不在这个过程里感受到快乐,而如果你必须把爱好去当做求生的饭碗,去做诸多的妥协的时候,很多事情会变质,老师打心底里希望,你能一直从你的天赋里得到幸福。” 这句话对赵一栗影响太大了,赵一栗一直都觉得,如果没有这番话,她高二的时候应该真的脑子一热,去文科班了,那此后她所有的人生轨迹,都会和现在不一样。 “我到晚了,真是不好意思。哎呀,一栗,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了。”唐老师脱下外套,露出一身精致优雅的长款旗袍,她是今天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立刻和宋润洋打招呼的老师,而是笑吟吟地看向赵一栗,“我们一栗还有没有写新文章啊,要给我看的。” “都是那种材料,几个三几个四几个五,抠那几个字眼,不看也罢。”赵一栗有点困窘地迎过去,本来想握手,但不知不觉,就成了一个带着撒娇意味的拥抱,“我自己都看不过去写的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要写好才真是不容易。”唐恬温柔地把自己的得意门生打量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带着狡黠意味的笑容,轻声说,“有机会写也是本事,笔杆子升得快呢。” “我哪里就是笔杆子了!”赵一栗大窘,感觉老师误会了自己的工作,也感觉到了周围的同学集中到自己这里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其实就是还是打杂的,有时候办公室的老师没有空,我帮他们写个初稿。” “嗯,那个窗户关了吗?”刚刚站起来的时候赵一栗有打算把窗户关小一点,但仿古的木质窗户贼重,她推了一下没推动,坐回来的时候发现暖和了不少,一看窗户只剩下一条缝了。 “服务员过来调整了一下。”她得到这样的答复,“还问要不要全部关,我觉得都关也太闷了,今天来了好多人,都快来齐了。” “老邢没有来呀。”赵一栗叹息了一声,说道,“他不来我都觉得没啥意思,把我热情百倍怂恿来,结果自己在日本逍遥。” “哎呀,赵掌柜在想邢捕头,这不得赶紧打个电话过去慰问一下吗?快,谁的手机屏幕大,开视频。”赵一栗没注意到身后已经有人端着酒过来,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热,热菜都没上,你们就喝起来啦?”赵一栗一站起来,抬头就看到端着茶杯的宋润洋,但围过来的主桌的男生手里基本都是白酒杯和分酒器,“别打视频,喂!” “怕个啥,都是老同学,我们也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老邢了。”说话间不知道谁的手机已经塞到了赵一栗面前,赵一栗想躲开,结果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胳膊。 她本来就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虚虚地扶着椅背没有站稳,这下被一把掼到了离她最近的人的身上,还好那个人帮她撑了一把。 “谢谢。”赵一栗不看都知道是谁,她急急地把自己的手臂从宋润洋的手里抽出来,那边的视频电话已经传来了范明臣的大嗓门。 “谁想我?谁想我老邢了?掌柜的想我吗?” “他们胡闹,我只说你在日本没回来!”赵一栗不喜欢成为人群的中心,她当机立断转移话题,“老邢!快把你的日本小女朋友带过来给他们看看!让他们都羡慕一下!” 非常成功,虽然让话题往不太正经的方向滑过去了,但同学聚会本来就不是什么清风明月的事情。范明臣的大脑袋开始在每张桌子上传送被大家瞻仰,赵一栗有些得意地坐下来喝一口茶。 她今天不打算喝酒,出来工作三年没有喝过白酒,她都直说自己不会,而这顿饭红的啤的她也不想喝,冬天就该喝热茶。 “我明天一早要开车回老家,今天就不喝了,以茶代酒,下次有空和大家喝。”这边,宋润洋还在一个个问候,赵一栗意识到自己被放在这一桌最后一个的时候,已经把杯子里的茶喝完了。 茶壶去哪里了,赵一栗满桌找茶壶,但男人已经走了一圈又回到她这里来了,哦,茶壶在他手上呢。 “班长,好多年没有见了。”她手里的茶杯是空的,必须先倒满再喝,但茶壶在宋润洋手里,手提把小巧,她如果去取,免不得要触摸他的手背,所以她选择拿着杯子等宋润洋帮她倒满。 咋不倒呢?赵一栗端着茶杯等了一下,发现对方没有动作,她困惑地望宋润洋的眼睛。 她话说错了?这句多正常啊,这一桌都是喊他班长的,她跟着大家一起叫的。 “应该我喊你班长,赵一栗。”她听宋润洋说道,他终于给她倒茶了,“你做我班长的时间,比我做你班长的时间,长多了。” “赵一栗什么时候当过班长——哦对,你们还是初中同班同学啊!”赵一栗听桌上有人反应过来,“喂,初中加高中,六年情谊就喝两杯茶吗?” “他刚刚说了,他今天也开了车,不喝酒。”赵一栗想到刚刚听宋润洋在隔壁桌被劝“少喝一点,明天开高速不会有事”,下意识替宋润洋说了一句。 “所以我喝,我喝。”这种时tຊ候,推辞只会换来更热闹的起哄,赵一栗知道自己逃不过,她抓过旁边的醒酒器给自己倒了一点儿红酒,“那个——” 她哽了一下,再喊班长有点儿拂面子了吧,但是喊宋总很怪,她发现自己喊不出口,宋老师又显得太生分了。 “宋润洋,”她今天终于喊出他的名字,只看了一下他的眼睛,她就低头看向自己的高脚杯,“难得再见面,嗯,敬你。” “你就抿一口。”她听宋润洋说话,但是她急于摆脱现在的状况,又觉得高脚杯里的酒不算多,干脆喝完算了。 但是她真的不擅长喝酒,脸小嘴也小,四分之一杯不到的酒她都一口气喝不完,只能分几次咽,放下酒杯就感觉脸到耳垂都红了。 “我喝完啦!”她和四周人亮了一下杯底,如释重负地坐下去,她不打算满场乱转敬酒,所以今天和宋润洋的交集应该就到这里。 很可能是往后一年、三年、五年的交集,都到这里。 但今天她运气不太好,也可能是大年初一烧香的时候不小心走了神。饭局散场后赵一栗实在没有什么兴致,拿出“我明天一大早走亲戚”的借口逃了接下来的KTV续摊环节,拿着包和大衣走出来,身后就又响起宋润洋的声音。 “我也打算走了,你住哪里,我送你。” “啊,那个不顺路的,不顺路的。”她胡乱地摆摆手,加快了往电梯的方向走的步伐,“我家离地铁站很近,你自己走就好了。” 然后她头上就落下一阵冰凉,赵一栗还没有穿好外套,冬天的雨落进脖子,她打了个寒噤。 没关系,她包里什么都有,赵一栗熟练地去摸包里的伞,结果摸了个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