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轻轻呢喃,几乎没人能听见。 但施诺安还是听到了。 她原本强挤出的笑容消失,双眼疲惫得像是海底无机质的宝石,被人鱼珍藏后就失去了光泽。 而“珍藏”的本质,不过也是上位生物们对低等者的掠夺而已。 她想起孟云柏告诉她的事,轻轻叹息了一声。 陆政霖这些年一直在调查的、失约的,背叛父亲的理由,又为何会放任施家的宅邸被烧毁…… 一切在她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顺理成章地被揭晓了。 冰冷华丽的礼堂外,一辆辆华贵不已的名车停在阴影中。 被钱财和血泪填满了腹部的富人们抱着他们看似真诚的朝圣之心陆陆续续地踩上大理石铺陈的台阶。 孟云柏看着那些人,嘴角慢慢勾起,神色却冰冷。 他们所要去的地方在钟楼的另一侧,此时接近正午十二点,最顶层被繁复花纹包裹着的石砌圆钟庄重地响了三声。 鲜红的绒质地毯从他们的脚下滚到视线的尽头,负责接待的女士已经在此处等待了许久。 她细致地介绍,似乎生怕人不知道,仅这一场的订婚典礼花费了身后这位身价不菲的新郎多少时间与精力。 从缠绕着罗马柱一路垂下来的繁茂花束——从美洲运来的淡紫色珊瑚藤,到波斯手工的地毯; 从还被豢养在农场中,羽翼洁白的鸽子到收购了某个法国酒庄才拿到的有名葡萄酒。 施诺安今天话不算多,会保持着礼仪点头回应,但孟云柏还是看出了她的神思不属。 他知道是因为什么——善良单纯的小未婚妻出于责任感也不会将为自己挡枪差点死去的人不管不顾地扔在医院。 明明有专门的护工在,她却坚持自己守在那里,用一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的眼睛久久凝视着他。 那也许是尚未来得及消散的爱意。 施诺安注视昏迷不醒的陆政霖,而孟云柏始终都注视着专心致志的施诺安。 他安静地看着,仿佛心脏的抽痛微不足道。 但他知道那个人是怎样对待卧病在床的施诺安的。 同样为了陆政霖受伤的小麻雀独自坐在病床上,看不见的眼睛无法聚焦,只能整日整夜向着一个陌生人倾诉衷肠。 孟云柏看着她无神的眼睛,被微微触动的心渐渐吞掉了一片阴翳。 多可怜啊,行动上救的人将她弃之不顾,言语上救的人却只想将她吞吃入腹部。 这是一个,良善到了可悲可怜的女孩。 他像个旁观者一般对着这个苍白的女孩做下了判断。 “回去吧。” 施诺安猛地惊醒,发现不知何时那两人都已经停下了交谈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她一时间有些羞愧,孟云柏为她准备得这么用心,她却…… “没关系的。”他微微笑着,替她拢好不小心散开一缕的黑发,一点温度藏在他的指尖,被不动声色地藏进了手心中。 “大概看过就可以了,只是一个订婚典礼而已,不需要说得那么细致的。” 接待小姐识趣地道歉。 孟云柏捻着指尖,始终带着笑的眼睛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他继续说:“礼服我会叫人送过去的,可以自己挑选一下。” “今天就到这里了,你太累了,小鱼,我送你回家吧。” 他过分地贴心到了一种让人心颤的地步。 这样的男人,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施诺安有些脸红地想着,她虽然想再留一会,昏沉的大脑却并不给她机会。 车辆渐渐驶出了树影的遮蔽,然而一片一片的林荫总是连绵不断,孟云柏精致的侧脸在其中忽明忽暗。 车身渐渐停在了施家的大门外。 千锤百炼的钢铁被绕成了柔软的花枝,将内里的建筑切割成了一片片名为权欲的碎片。 施诺安正准备下车,忽然被叫住。 身旁,孟云柏手中一沓被装订起来的文件资料递了过来。 他微微笑着,并不解释用途:“我觉得小鱼应该需要知道这个。” 第35章 回到房间,施诺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好奇心作祟,她打开了那封文件,趴在床上逐字逐句阅读下去。 越看,她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 病房内,施诺安的目光安静地从陆政霖身上扫过。 她出神地思考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却从无数端倪中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全是虚假。 哪怕她早已经死心,但现在却连她所以为的亲情也全是假的了。 也是,在陆政霖的心中,亲人早就死了吧。 十几年来日夜相处的,只是仇人而已。 陆政霖看出了她的神色不对,他的氧气面罩已经被取下,那双浮肿的眼睛里渐渐涌现出了痛苦。 但施诺安无动于衷。 他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却被一道极轻的声音打断。 “陆政霖,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施诺安低头,看着他的眼睛,眼泪无声从脸颊上滑落,她悲伤到寂静,却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她在想,人怎么会给一个自己恨着的人挡枪呢? 这是又一次欺骗她忠诚的谎言,还是想要靠近父亲的手段呢? 当他跟随在父亲身后悄悄看向她,从别人的婚礼上切下一小块蛋糕递给她,在所有人走光之后拉住她的手。 那些时候,陆政霖在想什么呢? 也许是觉得施诺安真好骗吧,轻轻勾一勾手指就会上钩了。 陆政霖从未在见到施诺安的眼泪时如此慌乱过。 以往,他看着这些从她发达的泪腺中不断涌出的带着咸味却并没有意义的液体,或是讥讽、或是厌烦,或是无动于衷。 仅有一次,是在枪弹创造出撕裂身体的孔洞时,他看到施诺安抱着另一个男人哭得那么那么伤心。 那天他刚刚从几年后的一场梦境里醒来,梦到消毒水的味道,梦到监狱的镣铐,梦到一场大火。 以及盖着白布的尸体。 身旁的警员死死拦住他的身体不允许他扑上那具已经被推入烈焰焚炉中的躯体。 这一刻,他终于掉下了原本为自己所厌弃的眼泪。 原来眼泪并不是咸味,而是无穷无尽的苦,尚未被品尝就已经刺激得他舌根震痛,苦涩欲死。 在他的眼前,施诺安的躯体已被吞没,烈火无情,没有人为他再留一句遗言。 那时陆政霖已经失去了生的希望。 重合上的另一场大火也吞噬了施诺安的一切,他将自己遭受的苦难如数奉还,酣畅至极。 从未思考过报复错了人该怎样追悔才不显得虚伪之至。 他极端地厌恶着自己,在人前保持着以往的形象——因为他还有未完成的事。 辗转多重路径,他找到了一只铂金的求婚戒指。 看见他丢弃这昂贵物品的店员在倒垃圾时将其昧下,转手卖给了自己准备求婚的朋友,大赚一笔。 对方并不富裕,但也不能让求婚的戒指上刻有别人的名字,多少出了点钱将其磨平了。 因此,等陆政霖找到那枚低调朴素的银色戒圈时,上面已经丢失了三个他亲手刻下的字母。 小夫妻说什么也不卖给他,这是二人相爱的证明,怎可轻易流落他人之手。 陆政霖像是被打醒,不再停留纠缠。 到最后,他连一个带有那人名字的物品也没能留住。 所有证据都付之一炬,谁会知道他们的曾经? 陆政霖开始越来越不敢面对自己的往事,孙毅成还没有抓到,他连送死的资格都没有。 警局的同事也偶尔谈论施南葉父女,累累罪行像是压在他们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搬开后,人人都要大肆庆贺一般。 而听到他们讨论的陆政霖只是将自己独自留在办公室里,用他恶心的苦味泪水忏悔。 渐渐的,人们不再讨论,名震一时的巨头在死后不久就被遗忘了,还有更多的人值得他们耗费时间。 陆政霖却也没有为此好过一些。 他去了一趟医院,孟霜独自收拾着自己出院要带走的东西,家里并没有人来帮她。 陆政霖没有出声询问,他已经没有了客套的力气。 再一次过来,只是因为责任而已。 然而,孟霜将手伸到他面前时,掌心却有一只木质的吊坠。 木纹已经开裂,画笔用拙劣的手法涂了一个很凶很冷淡的表情。 那时施诺安笑嘻嘻地将它塞进陆政霖怀里,说这个就是你。 她自己的手上挂着一个同款的小木偶,只不过那一只画着笑脸。 陆政霖将它拿回了自己的手心,无声地流了很久的泪。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小木偶上,晕开了红笔画出的五官,圆形的眼睛四处扩散开,看起来像是木偶的小人在掉眼泪。 第36章 那之后,陆政霖终于有了死的理由。 孟霜并没有阻止他,她只坐在自己的病床上,手上翻着一本刑侦方面的书,红蓝交叠的笔记在侧页做了很多批注。 “你上次来这里把那个落在了我的桌上,我给你打电话,你让我扔了。” 她弧度圆润的眼眶微微眯着,也许是因为窗外过于刺眼的阳光。 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