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晚宁,是你自己说的,一成把握都要试,盖棺事则已,你总不忍心让你祖父走得不安生。” 褚晚宁冷笑,“再说一遍,不要用激将法,对我不管用。” 薛祉匪:“……” 褚晚宁抬头,目光不浓不淡地向傅道之看过去。 傅道之又惊了一跳,这双眼里满满的嘲讽,浓得都快溢出来。 褚晚宁站起来,漆黑眼眸与他对视。 “你写一封家信,说什么都可以,家长也行,里短也行,就像你儿子平常给你写的家信一样。如果我没有料错……” 褚晚宁的声音轻而颤—— “他的心魔是你的这封家信。” 什么? 家信? 薛行的心魔是一封继子写给他的家信? 薛祉匪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去看傅道之,后者脸上的震惊,比他还甚。 “褚晚宁,你是不是弄错了,这怎么可能?” 最艰难的话已经说出口,褚晚宁不再犹豫。 “除了我父亲外,他还有二子一女。女儿死于难产,儿子在瘟疫中先后去世,这些人,都是他在世上最深的牵挂。” 薛祉匪很同意地点点头。 “除此之外。” 褚晚宁看着傅道之,“能让他牵挂的,就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 傅道之拼命地摇头。 “绝不可能,我没让他们进门,我连门都没有让他们进,褚晚宁,他应该恨我,你弄错了,你肯定弄错了。” “因为。” 褚晚宁语气说不出的森然,一字一字。 “他已经没有别的儿女可以牵挂。 因为他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对你寄予了深切的希望; 因为,他煞费苦心的要你成才,逼你成才,最后放你远走高飞; 因为,你越走越远,越爬越高,是他的骄傲。 因为,那张休书被你母亲撕了,你还是他的继子。” 褚晚宁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在他心里,你就是他的儿子。” 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子割肉,割在了傅道之的身上,他疼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剧烈的换着气。 我是他儿子? 他竟然把我当儿子? 他竟然还把我当儿子? 我…… 傅道之喉咙里发出“嗷呜”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父亲!父亲!” 薛祉匪大叫一声,冲过去把人抱住。 傅道之却一把将儿子推开,半爬半跪,跌跌撞撞地爬到褚晚宁面前。 抬头,已老泪纵横。 “褚晚宁,你,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我也希望是假的。” 褚晚宁眼中的泪,也缓缓流下。 她多么希望是假的。 那样,她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精于算计的傅府老太太,命丧黄泉; 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任由傅家倒霉,死人,丢官,最后败落得彻彻底底。 她就可以用整个傅家,为死去的三条人命做陪葬。 反正你们傅家的高楼是踩着他上去的,现在因为他楼塌了,不正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吗? 第三十六章亲人 眼泪,从褚晚宁咬着牙的面庞滑落,将她这个人生生撕裂成两瓣。 一半楚楚可怜的柔弱; 一半不愿妥协的坚硬。 薛祉匪看傻了。 脑子里雾蒙蒙,昏沉沉,直到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才算拨开了云雾。 原来。 她被“鬼上身”的时候,是在纠结、痛苦薛行的心魔会是一封家信! 她也不相信,甚至不愿意相信薛行的心魔会是它! 她自己和自己打架、撕扯、对抗,最后选择放下三条人命,放下对傅家的恨,化解薛行生前的心魔! 薛祉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一捏,重重一颤。 但他还有话说。 “褚晚宁,你说过棺材合不上是因为死人有无法开口的念想,一封家信而已,他不至于……” “你不是他。” 褚晚宁声音冰冷。 “你不会明白要一个孤傲自负、目下无尘的人开口,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更何况,人和人分三六九等,当初他高高在上,对他们母子是施恩; 而如今他是获罪被贬之人,腆着脸求做官的继子一封家信,他的尊严和教养不容许。” “求人如吞三尺剑。他要是做了,就不是他了。” 傅道之瘫坐在地上,目光看向空茫处,“也不会落到那个地步,他不会的。” 褚晚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还是带着一丝颤音。 “他写信给你,拜托你帮忙,那信是怎么写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傅道之如何能不记得,每一个字都倒背如流。 道之: 别来无恙。 我年少时轻狂,只觉这世间除了自己,都是蠢人庸才; 青年得志得官,脾性清高孤傲,目下无尘,不愿与人同污,与伪君子同流;中年落得家离子散,被流放到荒蛮之地。 如此结果,皆是天命。 即是天命,我便不悔。 此生唯一遗憾的,是当年将你母子赶出府时,不曾选个好一点的日子,大雪纷飞,你们怕是要冷的。 好在,冷透了的人才能拼命的朝着暖意奔跑。 今日我儿上门,是为我孙。我孙可怜,胎中落病,小小年纪,便尝尽百药之苦。 望你看在往日一点稀薄的情分上,替他求一求太医院的刘圣医。 若能求得,是这孩子的福分;若求不得,也是他的劫数,一切只尽人事,听天命,我自感激不尽。 庙堂之上,如走钢丝;权力之颠,如履薄冰。 你要当心! 薛行亲笔。 褚晚宁目光挪向窗外,眼角湿润。 “他看似万事不过心,但心都藏在字里行间。若不是把你当成亲人,最后那句话他绝说不出口。” “……” 傅道之浊泪流得更狠了。 二十年庙堂,他这一路是走在刀尖上的。 旁人只看他爬得高不高,只有至亲的人才关心你走得累不累,危险不危险。 如同每次三儿离京,自己都得千叮咛,万嘱咐一句:“儿子,你凡事小心!” “这一封信寄出,他心里是有期盼的,可盼来的却是噩耗。” 褚晚宁走到窗边,猛的推开了窗。 窗外,依旧是凄风夜雨。 她想象不出当年祖父看到孙子冰冷的尸体时,是怎样的心情,应该比这凄风夜雨更寒冷千倍,万倍吧。 “这件事情让他彻底明白,老太太根本没有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你,你依旧恨他入骨。” “我……” 傅道之辩无可辩,只咬得自己满舌鲜血。 “他该对我多么绝望啊!” “他不是绝望,绝望会把一个人压垮。 他只是恨,恨自己有眼无珠; 恨自己为别人做了嫁衣; 恨有的人,真的可以绝情算计心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停顿片刻,转过身,看着傅道之自嘲一笑。 “有时候,爱和恨,都是让人活下去的动力。” 傅道之无比羞愧的伏下了身子,额头用力的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薛祉匪见父亲痛苦到了极点,一咬牙。 “褚晚宁,既然是恨,那就和家书扯不上关系。” “我说了,你不是他。” 褚晚宁冷冷看了薛祉匪一眼,然后又转身看向窗外的夜色, 薛祉匪瞧得真切。 她慢慢昂起了头,脸上的神态如同一个士兵,看向他最崇敬仰望的将军。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不仅对每一个人都公平,而且能消磨和带走爱意、恨意。” 她轻轻叹息。 “一个悲剧的发生,或者还能归结到老天,连续悲剧的发生,就会让人不由思索,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尤其是他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当他对整件事情思索越久,就越会明白,他自己才是整个悲剧的始作俑者。” 傅道之猛的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看着褚晚宁。 “如果他当年不收留你们;如果当年他不放走你们; 如果当年他不得罪那个门客;如果当年他愿意低个头……” 褚晚宁声音幽幽,“也许一切都改变了。” 薛祉匪:“褚晚宁,你的意思是……” “有因才有果。” 褚晚宁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自己是那个因,别的都是果。” 傅老太太的算计,是他一早就看穿的,也是默认纵容的。 傅道之的恨意,是他为了逼他成才,故意造成的; 那个门客,是他无法忍气吞声,视而不见的; 如果时间再倒流过去,如果人生再重来一回,只要他还是那个性格,那个脾气,他依旧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承受同样命运的重击。 这是注定的! 而他傅道之,努力,上进,该忍忍,该狠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油滑,心机,算计样样不少…… 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