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秀英退休前在国营厂当了几十年的主任,从未触过这般霉头。她也自此不再亲热地称呼沈云欢小名,每次都要将“陈歆”二字念得字正腔圆,以此谋取精神胜利。 她将三个女儿挥去,让她们坐回原位好生吃饭。她紧贴在沈云欢身旁,说一些贴己话,无外乎还是那些拉拢之意。她希望孙女能与自家走得更亲近些,举止也就不免更小意了些。 之于曹秀英的这些亲昵,沈云欢微哂,借着夹菜的动作拂了去。她夹了一筷子小炒黄牛肉,服务员力推时介绍十八秒快炒,标榜鲜嫩多汁。但此时吃在沈云欢嘴里,却没尝出那般滋味,嚼了两口,硬吞了下去。 一旁的曹秀英,脸霎时沉了下去,她端了端身子,正欲敲打几句,注意力却被沈云欢左手边的陈正民夺了去。 他正启封着一盒五粮液,皇冠圆锥的瓶身正从透明的包装盒里取出,他面前摆放着五个分酒器,看架势是席上的五位男士人人有份。 “民民!” 曹秀英两指在席面重扣,神色震厉。 陈正民出生于家里父亲仕途正盛之时,自小备受宠爱,无论内外。他混了个师专文凭后,就承了母亲衣钵进了那家国营厂。不过那时已不再是国营厂,那家厂子早在八零年代之初完成了改制,在曹秀英等一批实干家的带领下闯出了新天地,推出了可与国外品牌抗衡的国民日化品牌。 当时国家基建公路、铁路还尚处于发展中阶段,港口在城市经济发展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郢城当时就凭借着那座洋码头,成为了全国主要货物集散地,也促进了日化厂将本土的日化品牌销往全国。 陈正民进厂之时,正是日化厂刚将第一块内地日化广告牌竖在香港的鼎盛时代。他坐在厂里采购办这肥差位子上,来往讨好献媚之人如过江之鲫,进出酒局只是日常,也自此养成了他不时贪得几杯的习惯。即使千禧年过后,日化厂经过几番重组仍不改颓势之际,他依旧不舍这杯中之物。 这些年,命途舛折,渐渐,他愈演愈烈,借着酒精躲在自己所建的安全屋里。去年,还因这心爱之物中风过一次。所幸抢救及时,没落下什么太大的遗症,但医生曾再三交代,烟酒是万万不可再沾了。 沈云欢也帮着拦住他倒酒的动作,轻声劝说几句,试图阻止。 陈正民一脸烂笑,打着马虎眼同她推拉,手里添酒不停,说:“今天见歆歆高兴,一家人齐聚一堂高兴!” 围坐的几人脸上皆急色。小姑父站起身,走到陈正民身边,夺过酒瓶,换他分酒,他只给陈正民斟满了他手边的那个二钱酒杯,扬声说:“歆歆回家,我们都高兴,正民想喝一口就让他舔个酒香。” 他继续将酒均分进另外四个分酒器内,转动托盘送至其余几个姑父和陈周杨面前,又说:“我们替正民喝剩下的!” 说完响声大笑,席上气氛顿时破冰,热闹依旧。 陈周杨将他那份酒双手端送至二姑父与大姑父之间,说:“今天陪不了几位姑父,待会还得开车送奶奶回大院,下次再陪姑父们喝得尽兴。” 两位姑父连连拍他肩,夸耀他懂事。二姑父更是站起了身,揽他入怀,打趣状:“我们是不是得称呼陈主任了啊?!” 其余几人起哄,声势熏红了陈周杨的脸,他摆着手,连连否认。 小姑姑站起身,分了些小姑父壶里的酒,举杯说:“有什么不是的,我们周杨顶了近一年的位子,这次这个’代’字马上就要摘了,咱们就是名副其实的’陈主任’!” 陈周杨读书时学业并不佳,当初借着艺考,套了个美术生的壳子才勉强混了个本科文凭。本科毕业后,在家赋闲了大半年,后来依着家里的关系进了财保。他主要负责农商保险,不做个人散单子,来往的都是下级县市的相关负责人,签下的都是整个村镇的保单。国企名头下,又是走业务早就熟透的路子,办事总是容易很多。 大概是走官运,去年带他的熊主任因一个县乡的理赔,爆出他收款后未出保单,自己昧下部分款项的事。市里直接摘去了他的官帽,那些县市的关系陈周杨都熟络,家里帮忙疏通关系,助力他顶了上去,挂着“代主任”的名头接手工作。如今陈周杨这个“代主任”名号戴了近一年,大家心照不宣,是时候要扶正了。 “歆歆,”恭贺完侄子,小姑姑念及侄女,她转头又关心起了沈云欢,问:“你还在那家外企吗?” 沈云欢顿住进食的动作,笑着点点头。 “歆歆工作了几年,现在是什么职位了?”大姑姑接过话头,继续关心。 沈云欢挑着碗里的姜蒜,讪讪笑了两下,囫囵句“打工仔”,算是给应付答了。 三个姑姑手掩半张脸,彼此挤眉弄眼,尽在不言中。 “我说北京虽是首都,但这房价太是吓人,就算是外企也不见得能扎下根,”大姑父落下酒杯,望着沈云欢这般说:“歆歆985毕业,不如回来考个公务员。” 这话一出,余下几位长辈都连连附和,三个姑姑更是谈及她们父亲,开始了忆当年。 沈云欢并不接话,只顾吃碗里的菜,撞上他们的眼神就笑笑,他们也挑不出错。 几人撞她这块软豆腐没意思,又举杯聊陈周杨的事,兴致愈聊愈盛,好似这席面本就专为他办的。 就沈云欢一人认真吃饭,她没吃几下也落下筷子,趁着他们气氛浓烈躲了出去。 她本想在卫生间多磨蹭些时间,奈何女厕大排长龙,她只好速战速决地出来。 今日聚的这间璟颐营业至今近三十余年,七八年前整体翻新过,整改的主要是软装部分,整体结构未变,盥洗台还是如前的男女公用的开放式。 沈云欢站在盥洗台前,听见隔壁男厕不知是谁,突然翻江倒海,让人直犯恶心。 沈云欢撇着眉正欲离开,谢长庚就从里走了出来,令人不适的动静也就此打住。 他换了身衣服,不再是清晨初遇时的休闲打扮,着装稍正式了些,上衣的衬衫袖口被挽至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的血管明晰,肌理分明。他低垂着头,脚步略显晃荡,向着盥洗台走来。 三四米的距离,一路虚扶着墙。 他左手撑着台面,以此立住整副躯干,他拧开水龙头,单手掬了捧水漱口,接着将全脸也冲了个遍。凉水的刺激下,他身子渐渐站稳,低头定了定,水珠顺流积于他鼻尖,再成股簌簌落下,滴答滴答,确认神绪不再飘渺后抬头,撞进一双眼里。 与他隔着镜子四目相视的人,正是沈云欢。 他眼皮上撩,又有几颗豆大的水珠顺着他眉峰淌下,压迫他再次阖上眼。沈云欢抽出张纸,小拇指撞了撞他的拇指哥儿,示意他接。他接过一把糊在脸上,等到脸上水渍吸干,直接揉成一团扔进一旁垃圾桶里。 他赶着应酬,没能多说话,简单跟她道了声谢,转ʝ身就要走。 “诶…”沈云欢想提醒他眉梢处还挂着湿纸屑。 还未开口,他扬手一拂,那片碎纸屑就被带去了空中,缓缓落到地上,不见踪迹。 【6】长假 沈云欢回席时,他们喝的正酣,大多都没注意到她进出。 只有曹秀英在她落座时,斜着瞥了她一眼,眼里精光一闪而过,柔声问:“去哪儿了?”紧接着帮她揭开面前的羹汤,道:“上了有一会儿了,赶紧趁热吃上一些。” 是份翅肚羹,按例份上的,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盅。 沈云欢搅着汤匙,藏在金汤里的鲍参翅肚,跟着上下翻涌,她沿着盅边刮净汤匙底,抿着嘴只啜了一小口。 那盅汤,她一直用到散场,也就浅了不到三分之一,她自小就吃不来这胶质醇厚的黏腻口感。 三位姑父分饮完一瓶五粮液,都是酒桌之人,尚有余力。离席时就上脸的小姑父脸稍红了些,一众几人都兴致高昂。 三个姑姑离别时依旧笼在沈云欢身边,其余人三三两两,前后错落地走出包厢。 刚行至旋转楼梯拐角处,俯眼又瞧见了谢长庚。 他站在那四五人之间,尤为扎眼。 不单是身旁人的年岁远长于他,还因谢长庚身量出众,即使沈云欢在北方待了多年,此时看来,他的身高依旧够看。 谢长庚和陈周杨亲近,陈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