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那些杀人动机,可是你亲口供述的。」 「是吗。」陈渊神色平静,「故事还没讲完呢。」 马上就要行刑了,难道他还想推翻之前的供述? 我看了看时间。 「还有一个半小时。你继续说。」 7 陈渊的讲述(3)—— 为了让我变成正常人,母亲带我搬到刑场附近,进行反向教化。 但枪决现场看多了,我也习惯了,永远都是寥寥几种临刑反应,永远都是千篇一律地死去。我渐渐觉得,死刑也就那么回事。 反向教化不仅没让我成为好人,反而让我更坦然地面对一个坏人的结局。 母亲对此浑然不知,她仍然每天低着头为我打开那扇窗。 当然,母亲也没有放弃正向的渠道。 有个姓杨的医生,在镇上开了家诊所,同时兼职心理咨询师。那年头没什么人去心理咨询,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看看感冒发烧的小病。 而我成了他的常客,在他那里接受心理治疗。 母亲为了掩人耳目让我去治病,还和杨医生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谈恋爱,美其名曰让杨医生帮着带孩子。 镇上的人都在背后笑她,说她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想男人呢。 恋爱照谈,治疗费也没少给。心理治疗的价格很贵,药更贵。因为杨医生没有开精神类药物的资格,他是从非法渠道弄来药开给我的。 并不是不能去正规医院治病开药,而是母亲不愿意。 将这一切藏着掖着,只是因为母亲不希望我留下精神诊疗的记录,她希望我能悄无声息地治好,不要影响未来生活。 她非常信任杨医生的水平,也始终笃定我还有未来。 正是因为母亲的原因,我才没留下任何精神诊疗的记录。 杨医生认为,我是因为童年创伤而激发出了反社会人格,他说可以通过催眠找到我的心理阴影,挖掘我的隐痛,重塑我的潜意识,以达到治疗目的。 听起来神乎其神,但一次也没成功过。 因为成功的催眠有个重要前提,就是信任。我无法信任杨医生,所以他什么也挖掘不到。 治不了本就只能治标。杨医生给我开了一种叫做氯丙嗪的药,可以帮助人情绪稳定,抑制犯罪冲动。 但这种药的副作用很大,容易让人变得呆滞、嗜睡,还会产生认知障碍。他开药给我照开,但我一次也没吃。结果就是既没能治本也没能治标。 这对杨医生来说没有坏处,治不好就得一直治,我就一直是他的病人。到最后,我去诊所就是吃吃零食看看书,真的应证了「带孩子」的托辞。 我和杨医生两人联合起来糊弄母亲,只有母亲蒙在鼓里。 母亲为了负担我高昂的治疗费用,不光在机械厂上班,空余时间还去打几份零工。那时她还没到四十岁,面容仍是年轻的,头发却白了一半了。 有时午夜梦回,我听见母亲的哭泣与叹息;有时又看她满怀希望,忙忙碌碌,一刻不停。Ƴż 我父亲一眼看穿我的本质,当机立断选择离开;但母亲执迷不悟,不肯放弃。 很多女人就是这么柔弱,明明也能自食其力,但内心依然渴望有所依靠。 她就剩一个儿子了,她在我身上看见了虚妄的未来,因而把全部希望托付在我身上。她指望我能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读书工作、结婚生子,指望以后能依靠我。 她没做错什么,她只是个正常的母亲。 但我不是正常的孩子。 我无法回应母亲的期待,我在她身边感觉到压抑和痛苦。 读书工作、结婚生子,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唯一渴望的只有犯罪,那是我必然要走的路。 你可能奇怪,为什么我对未来的犯罪道路如此笃定。 因为这是我尝试过自救后的结果。 在诊所的光阴其实不算虚度,我遍阅杨医生的心理学藏书,才发现得救之道,就在其中。 童年的创伤经历会产生蝴蝶效应,对人的一生都产生重要影响。这就是童年阴影的可怕之处。 我从一个好孩子突变成坏孩子,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之前我刻意回避那段经历,以至于痛苦了许多年。 自学心理学后,我逐渐明白了,如果童年阴影造成的心结不打开,我就会一直痛苦下去,永远无法解脱。 小学二年级,我将同学锁在废弃的储物间里,旁观所有人着急找寻。但我和那个同学没有过结,伤害我的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叫周鸿兴。 周鸿兴对我——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实施了性侵。 那时年纪小,很多东西不明白,但是亲眼看见一个和善的大人忽然变得面目狰狞是真实的,亲身感受到的恐惧与疼痛也是真实的。 事后我很害怕,把这事告诉父亲,希望他能帮我讨回公道。但父亲瞻前顾后,最后只叫我别再去同学家。 父亲尚且不敢对抗,我就更不敢了。我又难以排解痛苦,就只好报复周鸿兴的儿子。 普通的报复让人不痛不痒。我仅仅只是把他儿子关在储物间里,他就又性侵了我一次,警告我不准再动他儿子。 一直以来,周鸿兴都是个温厚和善的好人,他对谁都好,对谁都是一副笑面孔。 他第一次见我就笑着说:「这孩子长得真讨人喜欢。」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 却偏偏到最后,把最可怕的嘴脸都给了我。 没人会相信一个孩子对一个好人的指控,我父亲都不相信。 后来,我没再跟人提这件事,但我逐渐变得敏感阴郁,睚眦必报。ƔƵ 往往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我便立刻展开猛烈报复。每一次报复都像是弥补第一次无法报复的遗憾。 可是都如同隔靴搔痒,始终难解心头之恨。 我逐渐意识到,周鸿兴才是我的心结所在。没有人能救我,除了我自己。 我必须杀了他。 从十年前开始,我就计划着要杀周鸿兴。曾经我年纪小,面对他的侵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现在我长大了,他老了,我弄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苍蝇。 你说我让周鸿兴幸福的一家蒙上阴影,你怎么不说他毁了我一辈子呢? 杀了他,我才能得到解脱。 这就是我杀周鸿兴的真正原因。 8 陈渊的叙述过于冷静,开口闭口说恨,语气却很平淡。 「等一下,」我出声打断他,「你之前说的是你和周鸿兴在路上撞到,产生口角,你怀恨在心,尾随他并将他杀害。结果你现在说你们不是偶然碰上,你早就计划要杀了他?」 「我杀人抛尸时有人目击,但是我和周鸿兴产生口角,这里有目击证人吗?没有。」陈渊笑道,「所以产生口角什么的,我说说就行了,周鸿兴又没机会说。」 「所以你杀周鸿兴的真正动机,其实是为童年被性侵的事报仇。」我了然道,「这样的话,你打死马鸣似乎也合理了。同样不是因为产生口角,而是因为马鸣猥亵幼童,唤起你童年痛苦的回忆,所以你打死了他。」 陈渊说:「是的。」 我进而想到,陈渊入狱以来只联系过一个同性友人,让我们疑心他有同性恋倾向,这也变得合理了。 因为确实有不少后天同性恋者,幼年时期有过被同性猥亵的经历,从而强行扭转了性取向。 可是,跳出这段故事,仔细想一想—— 放在这样的情景下,有西山刑场,有同性友人,有同质的杀人动机,有两名受害者,有一个死刑犯。一切都串联起来,显得过于合理了。 合理得就像一部基于现实情形编造的、合乎所有逻辑的小说,而他是其中殉道的主角。 「你讲的故事确实让人痛心。但是,不要再编故事了。」我有点失去耐心,「我问你,你和周鸿兴产生口角确实没有证人,那你童年被周鸿兴性侵有证据吗?周鸿兴的儿子对你恨之入骨,你说他是你的小学同学,但实际上他完全不认识你。当然你也可以解释说,长大后长相变化大,但名字总该有印象吧?」 陈渊不以为然,「我小学同学的名字基本都不记得了……」 我打断他,「我理解你们的心理。有些犯人也和你一样,闲得没事不好好改造,光想着编故事,捏造事实抹黑受害者,给自己的人生添油加醋,把自己犯的罪合理化,好像全世界都背叛了你。 「所以为什么要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就是不让你们像这样信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