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侄我此番过来,是为了护城河里的那具死尸。据查证,死者乃是庆福寺的一名和尚,法号净业,五年前,与你的这位赵叔,曾经对簿公堂。” 陆浔还未点头,赵员外便急着辩解道:“孔老爷,我不是与您说了嘛,这死秃驴与我的外宅通奸,唆使那个贱女人偷了我五十两雪花银!要不是我发现的早,就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事儿,当初县太爷可是判得明明白白,在场的衙役都可以作证。这窝囊事儿弄得我们家现在,逢年过节都不高兴去佛寺祭拜,改拜三清天尊了。” 孔怀英不声不响地听完,望向了陆浔,似要听他有无解释要补充。 陆浔垂眸,只淡然道:“的确,当年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并且正赶在家父病故后不久。” 听他提及范启元,孔怀英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 他又喝一口浓茶,继续说:“我听庆福寺的和尚说,你将那外室活活打死了?” “哪能啊,”赵员外说,“孔老爷明见!我不过是给了点银两,打发她回老家去了,钱还是问范家借的呢。” 陆浔的眼神飞快落到了赵员外的身上,停了一下,瞪了一眼。 孔怀英再度看向陆浔。 “没错,当年赵叔心善,放了她一条生路。”陆浔缓缓道。“问范家借了一笔钱,不多,也就几十两吧。” “赵员外倒是个宅心仁厚的,外宅私通花和尚,没赶走,反倒给了一笔银钱。”孔怀英笑一声。“所以这外宅……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是的,是的。”赵员外点头如捣蒜。 孔怀英不言。 陆浔适时说:“当年湿气重,赵叔名下的两间生药铺,又是害虫又是发霉,扔了许多名贵药材……唯独哪一年,生意不大好,没什么钱收上来。” “世侄倒是很了解。”孔怀英道。 “孔先生莫要抬举我。”陆浔稍稍俯身,躬身笑道。“当年家父病故,自家的叔伯与族里叔伯都跑了过来,园子里乱得不行。赵叔上门借钱,也腾不出人招呼。刚巧我遇到了,就替长辈们将这事儿给办了。” 他的话挑不出毛病,孔怀英便当即转了话头,问他:“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陆浔抬起头,镇定自若地答:“说起来,还是跟生药铺有关。” 孔怀英挑眉。 陆浔却转过头,望向了汗涔涔的赵员外,笑道:“赵叔,我的五姑父可有来找过你?我记得他欠了你一笔货款,好像有个三百两,现如今还了没?” “货款?哦,对,货款。”赵员外讲话带点磕绊。“还了,还了。” “还了就好。”陆浔点点头。“姑父好赌又好色,年前收回来的地租,一直没听说有拿来还给您,我还担心他又拿去赌博了呢。” “你那姑父,怎么了?” 陆浔眼珠动了动,说:“姑父好赌,这几年在外头欠了不少银子。打从过年开始,他便在外躲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都三四个月了,也没见个人影——但对他来讲,也正常。” 孔怀英沉默片刻,道:“贤侄,那具捞上来的尸体,你可有去看?” “孔公多心了。”陆浔答。“我家下人路过官府的时候,看到了仵作张贴出来的文书,个子对不上。姑父约有个七尺八寸,比那具无名尸高出一截。” 孔怀英蹙眉,小口喝着浓茶,许久不言语。 终于,他起身告辞。“该问的都问了,世侄,赵员外,二位请便,不必送了。” 话虽如此,陆浔还是将孔怀英送到了赵府的大门前。 临别,孔怀英若有所指地对他说了一句:“范公是一位难得的君子,世侄,你万不能辱没家门。” 陆浔低头称是。 送走孔怀英,已经日薄西山,陆浔返回赵家,见会客室的檐口下,挂起了几盏灯笼。一层纤薄的窗户纸后,那位赵员外的人影仍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陆浔推门而入,冷淡地瞥他一眼。 “范爷,您回来了。”赵员外谄笑。“您还请上座。” “蠢物!”陆浔冷笑。“若不是我今日恰好过来,你不得把事情一五一十抖出去了?你当孔谦益是什么人?县太爷吗?巡按御史品级虽低,却是代天子巡狩,连知府见了他都得敬他三分,查办你一个员外,都不必告知县令,拉去衙门便斩了。” 赵员外谄媚的嘴脸僵在脸上,一动不动,汗又下来了。 陆浔见状,打袖子里摸出两锭雪花银,放在孔怀英方才坐过的桌子上。咚得一声响,石子落入湖水般,在心头激起涟漪。 “范爷这是何意,”赵员外慌忙说。“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再敢受银两。” 陆浔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道:“赵叔休要见怪,请收过了。” 赵员外上前,拿起银子,捧在手心颠了颠,笑着揣进了自己的袖子。“范爷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陆浔沉思片刻,伏到他耳畔,悄声交代了几句。 第二十六章 另一位死者 傍晚时分,魏子安与衙门的县丞一起,听完了快班的汇报。 他们花了几天,将庆福寺的和尚挨个盘问过去,发现这庙里的和尚确实不大干净。求子灵,灵的是人不是神。鸳鸯肚兜解开了,观音菩萨才好洒甘露。这帮吏役问出这事后,又是惊恐,又是艳羡,既恨他们不是个东西,又恨自己不是他们。因而他们办起这桩案子,总是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查得格外卖力。 兹事体大,案子到了这份上,理当要派人去上报知府了。 县丞命书手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后,又叮嘱在场的捕快把嘴闭严实。捕快们答应得痛快,个个很老实的模样,但转头对视间,又忍不住露出了促狭的笑意。魏子安在一旁冷冷瞧着,心里清楚,这些人放衙回家后,多少会走漏一两句风声。 等捕快各自散去,魏子安找到县丞,问他从库房取一柄短刀。县丞狐疑地看他一眼,但看在孔怀英的面子上,还是爽快批了。魏子安拿上短刀,本想点两个会拳脚工夫的衙役跟他走,但想了想,觉得自己是外来人,与本地胥吏并不熟识,同为吏卒却对他们呼来喝去,对方难免不服,又因此事并未与孔怀英商量清楚,怕他难做人,便没带,径自往废园去了。 落日一团,血污似的往屋舍间泼,魏子安迎着日头,一路打听,骑马来到废园的大门。他栓好马,走上前。虽一直叫废园,但他看向石匾,发现上头刻的其实是影园。大抵荒废太久,人们便将它俗称为废园。门关落了锁,他抽刀去劈,将铜锁与铁链看砍断。 他抬腿,拿脚缓慢地推开大门,蛛网扯断,灰尘与落叶纷纷而下。魏子安挥挥手,弯腰钻了进去,往内走,但见三径就荒,四处蔓草萋萋,太久没人打理,松菊纹样的石窗的缝隙里,长满了各色的野花,好似一窝子娼妇,正龇着红艳艳的嘴巴,隔窗而笑。 魏子安走入廊道,沿着绕园子走了一圈。 废园偏左的地方,造了一个池塘,水渠仍是活的,刚下过一场雨,池水尤清,好比人的心脏在左侧勃勃跳动。古木倚靠池塘,在落日的映照下,显得尤为阴森。 魏子安望着,心道:这想必ʝ就是当年发现男尸的池塘。 还不知道废园的主人是谁,但从布局看,应当是一位有闲情雅趣的文人。魏子安四处张望着,在心里默默地下着决断。能在姑苏买下这等规模的宅院,要么是富商大贾,要么便是本地人,祖上有基业。二者都不难查。 奇怪的是,这样好的一个园子,怎就不明不白地荒废了?魏子安思忖着,往屋舍走去。几间屋子,大多只留了个框架,门、窗,都被盗走,他探身往里瞧,空空,仅剩一地鸟屎。 也是,三十年过去,往来的窃贼与附近的百姓也该此地搬空了。 道观建在废园后的一座小山丘上,从废园的后门,可以沿小径上去。这是最近的一条路,好似是为了上道观专门修建的园子。如今,小径已被荒草吞没,叶片带露,魏子安走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