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有诰命在身,还与宫里的太妃有亲,这样显贵的人物,我们这般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怎配结识? 那婆子哪肯依呢,纵是我奶心虚,她也连拉带拽地领我们糊里糊涂地去了一个更宽敞的院子。 门帘一撩,我和我奶突然进到一间香气扑鼻暖烘烘的屋子,屋子里有很多穿着艳丽衣裙、满头插着金银珠翠的女人,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但我却一眼就盯上了坐在地毯上玩耍的两个孩童。 他们一个梳着羊角辫,一个戴着小锦帽,奇的是,这两个小孩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见了贵人,我奶的双腿有点软,我也麻木僵硬,像极了镇上泥人匠手中的泥木偶。 下跪、请安、落座、喝茶—— 十岁的我,小脸窘迫,快要愁死了,怎么又是茶啊?! 实在是喝不下! 我原本以为周姨娘就够像娘娘的了,但与高贵华丽的国公夫人相比,她就不像了。 出乎意料的是,国公夫人的性子颇为直爽,一阵哈哈大笑之后,她斜倚在榻上对我奶招了招手:「老姐姐坐那么远干嘛,来,坐榻上来。」 我奶红着脸忙不迭地哈腰:「不敢不敢。」 「咳,你们庄稼人就是心思重,别看国公府表面富贵,其实内里都空着呢。要我说啊,还是种田轻松些。」 「庄户人都是泥腿子,比不得您生来是享福的。」 「哈哈哈,享福享的这身子都不中用了。」 「您身子看起来康健着呢,必定是高寿的,日后享尽儿孙满堂的福。」 「……」 在我奶忙着和国公夫人说话时,我却只顾着看那对粉雕玉砌的双生子,他们的性子很好,解不开手中的九连环,却也不急不恼,尤其是那个戴锦帽的男童,一直在「嘻嘻」地笑。 倒是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女童,小小年纪,便有了几分贞静的淑女风范。 看到她,我想起了家里黑黢黢的秋妹—— 该说不说,若论打架,我妹妹那是赢定了。 京城一趟,我家收获颇丰。 周姨娘给了十两银子和五六件旧衣裳,国公夫人给了三十两银子和几大包的糕点、干果、茶叶、绸缎、药材和肉干。 国公府的少夫人——那对龙凤胎的娘,听说我娘即将临盆,不仅给了一包袱孩童的旧衣裳和旧玩具,还特意让婆子包了两粒妇人生产时的保命丹。 对了,少夫人还送了我一个精美的黑漆木匣,那匣子上还雕着花呢。 「春妹过几年该及笄了,这几件首饰权当为她提前添添喜气吧。」 临行前,她站在院中的海棠树下,衣衫翩翩、轻音款款地道。 少夫人长得可真美,一张鹅蛋脸上有着两道弯弯的柳叶眉。 可她到底有多美,我小小年纪,说不清楚,只是在内心隐约觉得,大概天庭的仙女也不过如此吧。 我奶又要拉着我磕头,少夫人却急忙将我托起:「不值什么的,切莫如此。」 离府时,周姨娘命婆子为我们雇了辆马车,但我奶哪里舍得,马车刚到城门,她就退了马车,改雇了一辆破旧的驴车。 如此,又省了几十文钱。 这几十文钱,可以买上四五斗粮食了。 如果不是从国公府带来的东西太多,我奶连驴车都不会雇。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爹娘看着半车的秋风,喜忧参半,喜的是冬天不会饿肚子了,忧的是不知该如何还这般大的人情。 四十两银子,于我家而言,已然算是巨款。 我奶想用这些银子去做点小生意,我爹却想买粮食,剩余的银子悄悄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咱就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做哪门子生意?!你们瞧村东头的王五,去年在镇上开了个绸缎铺,今年已经穷得要饭吃了。」 我奶气得直跳脚:「那你怎么不瞧瞧村西头的李根,人家靠着卖炊饼都娶上媳妇了,还有陈东和赵四,哪个不是做生意发的家?你就天天盯着那没出息的,咋不跟有出息的比?真跟你那死爹一模一样的!」 我爹挨了骂,不吭声,又犯倔转身去田里忙活了。 我娘是个软性子,她夹在自家男人和婆母之间左右为难,只能习惯性地劝我奶:「娘,您别跟孩他爹一般见识,您,就听他的吧。」 「哎——」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虽然我奶不甘不愿,最终却也只能听她唯一的倔儿子的话。 靠着国公府的恩典,那个冬天,我们全家不仅没有挨饿,在乡邻饿肚子时,我奶还偷偷拿出了几斗粮食,让他们给孩子熬粥喝。 桃水村的人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熬到了第二年,幸好第二年风调雨顺,庄户人的日子又缓了过来。 在这期间,我娘生下了冬宝,我们陈家终于有后了。 因为我娘已经不再年轻,生产时颇吃了些苦头,若没有国公府少夫人给的保命丹,或许我娘和我弟弟的命都保不住。 所以,当新鲜的瓜果蔬菜摘下来时,我奶又去了国公府一趟。 因为国公夫人随口说了一句「我就爱吃庄稼人自己种的菜」,我奶就深深记在了心里。 当然,国公府还是那么怜贫济困,我奶回来时,没空着手。 日子就这般又过了两年,一晃,我十三岁了。 冬宝会走了,秋妹打架更凶了,我也已经像个大人一般,开始操持家务事了。 庄稼人的孩子在慢慢长大,皇家的孩子也是一样。 当今皇上膝下有六个儿子,除了大皇子出身低,没有争储之心;六皇子还在襁褓之中,没有夺位之能,其余四个皇子,都对皇位跃跃欲试。 其中,三皇子一向有「贤德」之名,听说私下里还结交了许多有实权的大臣。 这些传闻,我都是听来桃水村卖糖葫芦的刘大哥说的。 刘大哥这个人最是八卦,他每次一来,全村的人都围着他,听他讲外面的新鲜事,就凭着这张嘴,他不仅盖起了三间房,还娶了一个贤惠的好媳妇。 秋日里的一天,他又挑着担子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个更新鲜的八卦。 「三皇子被皇帝圈禁,与他交好的兴国公府被抄家了!」 给冬宝买完糖葫芦,我转身刚要走,却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陡然双腿发麻,竟是半步都移不开了。 「哪个兴国公府?什么时候的事?」 我的声音发颤,一股从未有过的冷意从胸口浮上来。 刘大哥见我这般模样,还以为我是好奇,因此面色更加得意:「京城就只有一个兴国公府,大约是半月前的事吧,听说他们全家都被流放到塔山,连下人们都被发卖了——」 秋日,阴冷的秋日,我的耳膜嗡嗡作响。后来,便只能看见刘大哥的嘴夸张地一张一合,却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塔山,至寒之地塔山,周姨娘、国公夫人、少夫人,还有那两个在猩红色地毯上玩白玉九连环的孩子。 怎么可能呢? 我是哭着跑回家的,当夜,我奶便急匆匆地去了京城。 因为她也不信,那么好的国公夫人和少夫人,皇帝怎么忍心抄了她们的家。 我抱着冬宝,在桃水村等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我魂不守舍,我娘一直在低声啜泣,连我那个视土地为命的倔驴爹,也破天荒地没有下地,而是在院子里时而唉声叹气,时而走来走去。 终于,深夜里,一辆马车停在了我家柴门外,我们心慌地疾奔出去,看见我奶面色凝重地自马车上爬了下来。 「去卸一扇木门,把国公夫人抬进去。」 她压低声音对我爹说。 我爹和我娘很快搬了木板过来,我拎着风灯,上前掀开马车帘,一眼就看见了斜靠在车里的国公夫人和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孩子。 国公夫人紧闭着双眼,即便是在夜色中,也能看出她的脸色十分灰败。 来不及细问,我们手忙脚乱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抬进屋里,秋妹则去领那对双生子,待一切安顿好后,我才悄悄问我奶:「不是说全家都流放了吗?」 我奶打发走车夫,关上门沉痛地摇摇头,「没有。宫里的太妃为兴国公府求了情,十岁以下的孩子不在流放的名单上,国公夫人身子不好,也被特赦。但是——」 我有些慌:「但是什么?」 「抄家那日,周姨娘气急攻心,又犯了喘疾,没了——」 一语未尽,我奶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也瞬间愣在了当场。 没了? 那样一个活生生的、和善通情的、夸过我拉过我的手还为我安排过一顿丰盛午膳的美丽妇人,怎么突然之间就没了呢? 若没有她,我娘和冬宝或许都不会有命活,可是,恩还没报,恩人却没了。 怎么会这样呢?! 十三岁的我,还未曾细想命运,却被逼着骤然懂得了命运无常,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在悲伤中,隐约看到了天光的一抹鱼肚白。 02 听我奶说,她是在城里的一处破庙里找到国公夫人和两个孩子的。 经此打击,国公夫人病得很重,我奶花重金去镇上接连找了三个郎中为她诊治,她的病却依旧没有起色。 无他,只因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