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非渡原本是不愿意的,我一直在跟他说:「首先,你这个妆化得这么丑,根本不会有人认出来你。 「其次,我们是为了生存,不偷不抢不犯法,用自己的劳动换取报酬,这不丢人。 「最后,快点吧狗蛋,再不上场,咱俩的六百块钱工资就全都玩完了。」 许非渡被我半推半就推了上去,我一边说台词,一边在许非渡旁边悄悄地说。 「你看见没,台下第一排正中间的那个人,是你昨天面试的公司的一个领导,我去给他们送过外卖。」 这话一出,许非渡手脚僵硬,跟木头人一样。 台下顿时爆发一场哄笑,小朋友们手舞足蹈,不停地喊:「好棒好棒,小丑哥哥好棒!」 活动结束后,我又拉着许非渡在商场里到处逛,没有一个人认出我们来。 靠在顶层栏杆上,朝下望的时候,我偏头问他。 「怎么样,什么感觉?」 许非渡狠狠吐了口气,笑了:「爽!」 「今天他们都在夸我,真的很爽。」 说完,他又叹一口气:「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我很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许非渡,你做过阅读理解吗,一道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问题不在于文章本身,而在于解题的人。」 第二天,我就拉着许非渡又去那家公司面试。 公交车上,许非渡问我:「要是那家公司的人认出来我是昨天的小丑,怎么办?」 我说:「认出来就认出来,认出来的话,你就跟他们讲一下你昨天作为工作人员的感受,从宏观到微观,从社会到个人,这是来自外部的反馈,他们没道理不听。 「要是他们因为你扮小丑而拒绝你,取笑你,那说明这个公司不值得你留下。」 一路上,我一直在给许非渡打气。 进门前,许非渡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时间的时候发现,手表停了。 他忐忑又紧张地问我:「手表坏了,这是不是一个坏兆头。」 我说:「不是,这只能说明,它是胆小鬼,但你不是。」 22. 许非渡托着下巴望向我:「你对这些还有印象吗?」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像有一点印象,但是不深。」 许非渡笑了:「我一直觉得,我们大学的交集还挺多的,你曾经那样认真地鼓励我,陪着我去面试,帮助我克服恐惧。结果大学毕业以后再见面,我问你记不记得我,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说有一点印象,但是不深。」 他悠悠叹气,似是抱怨,似是怀念:「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把过去的陪伴放心上,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你问我为什么要戴这只手表,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手表不是胆小鬼了,我也不是。」 我终于敢堂堂正正争取所有我想要的东西了。 「于程程,我等你很久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记起我?」 我心头一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遗漏了。 23. 吃过午饭,我和许非渡又回到了学校。 他说他跟老师说过,下午要回班里开班会,让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溜达溜达。 关于他所说的过去,他却忽然闭口不提,只说要慢慢来。 我在学校的回廊下,漫无目的地继续走。 铭铭回我了。 她说:「程程,老板就是很帅啊,你不觉得你和老板配一脸吗?」 我「嗯嗯啊啊」地回复。 「对啊,我和老板配一脸,所以那个送你回家的好心姐姐去哪儿了?」 对面原本还在吹我和许非渡的彩虹屁,看到这句话,也忽然哑巴了。 大概是许非渡交代过什么吧。 我也没在意,把手机揣兜里,继续慢慢往前走。 这些年,许非渡应该给自己的高中母校捐了不少钱,教学楼焕然一新,连带着花坛走廊都变得整洁了起来。 我一边走,一边梳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然后时不时掏出手机看一眼。 嗯,我这张脸,确实不像是刚毕业的小姑娘。 看来是我漏掉了什么。 我想起这段时间脑海里隐隐约约的画面。 之前,我总觉得自己在找一个人,以至于我每次面试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去看面试官的那张脸和我脑海里的脸是不是相符合。 而现在,许非渡的脸和我印象中的脸慢慢重合,定格成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 为了抓住这点印象,我又给程筱发了个微信。 她动作很快,按照我的要求,给我发了些文件过来,是我和许非渡的电子结婚请帖,还有之前我住院时的诊断报告。 还有一条语音:「程程宝贝,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 许非渡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梳理得差不多了。 我站在回廊下看他,他站在树下朝我招手。 光影从树枝间穿过,落在他身上。 他笑得很和煦:「程程,过来。」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迅速生根发芽。 我好像全都记起来了。 大二那年,我跟着勤工助学协会的学长学姐一起面试新生。 那一年,勤工搞了个大动作,社团里的学生自发把自己拿到的奖学金捐给了山区。 人数多,金额也蛮大的,勤工在学校里的名号一下子打响了。 连着面试了好几天,我整个人都有些疲乏。 恰好跟室友看了《甄嬛传》,为了相互鼓励,我们俩说要用里面的台词过一天。 结果晚上面试就遇到了许非渡。 他那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虎崽,刚刚脱离繁重又贫乏的高中生活,猛然接触到新鲜的城市世界。 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子向上的劲儿。 面试的时候,都是些很老套的问题。 问到许非渡那组,是「今天有这么多人来面试,你如何让我记住你」。 在场的人不是展示自己的特长,就是炫耀自己的能力。 只有许非渡傻里傻气地说了一句:「你可以叫我的小名,我叫狗蛋。」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然后在许非渡疑惑的目光中,写下了那句评价:此人虽然愚蠢,却实在美丽;说话不过大脑,胜在勇气可嘉。 当时我很看好他,因为他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然而第二次见面,就是在科技公司门外。 我要进去送外卖,他要进去面试。 我进去了,他踌躇半天,还是和 HR 取消了面试。 我问他原因才知道,在初入大学的这一年里,他被排挤了。 因为来自贫困县,因为没见过什么世面,因为从小到大最引以为傲的成绩在这里不过是大海面前的一滴水,不值一提。 他深深地怀疑自己,丧失了所有勇气。 那天,我和他一起坐在科技公司门口,叹了好久的气。 许非渡不知道的是,前一天晚上,我那山村里的爸爸跑了几里地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让我辍学。 他说:「我问过了,像你这种上过大学的,彩礼都会很高,你在外面也读了几年了,学到点东西就行了,不用非得死读到最后。家里你弟弟还要上学,你早点结婚,早点赚钱,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我「啪」的一下就把他的电话挂了,然后对着大学的校徽,背了一晚上高中的校训。 后来,我拉着许非渡的胳膊站起来,认认真真地说:「人不能认命,尤其是命运试图打压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勇敢,要站起来反抗,要给这世界一个漂亮的反击。」 我不断鼓励他,带着他参加活动,陪着他去面试。 程筱听说后还笑我:「这世界上有千百种鼓励人的方式,你却偏偏要选择这么独特的一种。」 那天,许非渡面试完以后,跑过来跟我说:「你好勇敢。」 我说:「当然。」 因为只有勇敢,我才能成为我自己。 而不是谁的姐姐和谁的妻子。 后来,我和许非渡各自要忙碌各自的事情。 我忙着实习找工作,他忙着学习保研,我们之间因为勇敢而短暂地交会过一次。 然后,像两条直线一样,交会过后,分道扬镳。 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类似的事情在我的生命中发生过太多次了。 毕业后的某一年,程筱说市中心有一场科技展,让我跟她一起去。 观展的时候,我听到附近起了一阵骚动。 赶过去看,发现是几个大男人对着一个清洁工阿姨指手画脚。 为首的那个挺着个啤酒肚,说:「你一个打扫卫生的,还看什么科技展啊,看得懂吗?」 后面跟着的人也假装好心:「是啊,不是我们找你麻烦,科技这种东西这么深奥,哪是门外汉能看得懂的,你能把地扫明白就行了。」 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阿姨看展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他们,被对方揪住过错,不依不饶的羞辱。 我看不下去,站出来和他们理论。 理论到最后,几个人把矛头对准了我:「你又是什么人啊,一个毛丫头也想来指点我,看来我真的要跟主办方好好说说了,以后这科技展,可不能什么人都放进来。」 我刚要继续理论,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扯了一下我。 许非渡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西服,出现在我背后,礼貌但不容抗拒地说:「是我们的疏忽,让不该进来的人进来了。」 在对方得意的神情中,他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请了出去。 事后,许非渡请我吃了一顿饭,说是要尽地主之谊,顺便为我压压惊。 饭桌上,他也是那样笑意盈盈地问我:「还记得我和这只表吗?」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像有一点印象,但是不深。」 许非渡笑了,他说:「我可是记了你很多年,印象深刻。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依旧勇敢。」 我也笑了。 当然了,我的老师千辛万苦送我出大山,可不是为了让我在外面的角落里当懦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