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赶路,一面细细琢磨我的风来晚剑谱,开窍后总归比以前快些,两个月的时间也只练了三式,这便可以看出我的天赋的确平庸得可恨了。 我修为散尽,自然辟谷不了,寻了个破庙歇脚。我用剑尖串了只兔子,放火上慢慢地烤,转得皮上烤出了油脂,香味往人鼻子里钻,那便是好了。 我向庙里积了灰的佛祖暗暗道了声歉,撕下来一个兔腿,便往嘴里塞。 我刚咬下去,就听见呜呜的声音响起来,我放下了兔腿侧耳倾听,却又不见了,便以为是外头的风声。我又要咬下去,又听见呜呜的声音响起来。 我这就有些害怕了。 要知道我虽然总是装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像小姑娘。 我握紧越春剑,往哭声传来的地方慢慢走去,正是佛像后侧。 一个姑娘缩在那儿,惊恐地抬头看着我,面上还带有泪痕。我也惊恐地看着她,不知道谁比谁更吓人些。 但好歹她算是个人,也并非精怪魔修。她大概也饿狠了,吃了我半只兔子后才含泪说出了原因。 前面那个镇子啊,大概出了个魔王之类的,向着全镇要妙龄少女呢,还需得处子。镇上被封锁了消息,不许向仙家门派传消息求救。有人尝试着去联系长虚门,但总归到现在还没有回音就是了。 她是因为不愿被送去魔王那儿,才躲到这块的。 我可惜地看着那半只兔子,一抬眼撞上了那姑娘充满希望的眼神。 她瞧我拿个越春剑,便以为我是什么修为深厚的修真人了。 可我还是不得不恳切地告诉她,我甚至连气都聚不了了。 姑娘的脸色一白。 我还要谢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毕竟不是什么高人,不知对手深浅,只能远远地绕路了,我能做的,只有往附近的门派通风报信一番。 姑娘的脸色白得已经不正常了,手指着我的后面颤颤巍巍。 我脑袋一昏,再醒来已经在姑娘口中的魔穴里了。 姑娘的名字为明岚,听她说她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因此我在她的衬托下被选为她的丫鬟而不是新娘是情有可原的了。 我仍然后悔不该在那个破庙里吃烤兔,必然是佛祖不高兴了,才让我一个过路的那么倒霉,被打昏了和明岚一起被抓送到这个魔穴中。 妙龄的新娘许多,都被关押在一个房间里头,一个个被换上了红嫁衣,哭哭啼啼地聚在一起。 也不怪她们吓成这样,毕竟这个魔穴里寒气极重、阴森恐怖,又兼之看门的几个小魔青面獠牙,看姑娘的眼神和嫩肉别无二致。 我因为是丫鬟的关系,又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行走较新娘们自由得多。 可我最为焦急,只因我的越春剑不知去向了。 我便经常借着送饭的契机兜兜转转寻找藏我越春剑的地方。 我心中难得这么有怒气,也恨自己没用,一个用剑的,没有了剑,那还活什么? 我探头探脑,却在一个门头停了下来。房门半掩,守在门口的小魔大抵交差去了,我推开了门。房间挺大,大红的喜床红得刺眼,在这样的情况下愈发奇怪,喜床正中间坐了个娘子,盖着红盖头,按理来说这样的情景只会叫人感到害怕,可是你一见到那人,心中的烦闷就减消了。 她从喜服的袖子里露出一截手,手莹白修长、骨节分明,捧着个苹果,可是那手却比苹果要更好看些。娘子体量匀称,只是显得略高了些,我头一次这样生出怜香惜玉的心,虽然还不见人,只是觉得一定要救了她出去才好。 我走近她,她红盖头上的流苏轻晃。 我不由自主地揭开那红盖头,从白皙的下颌,高挺的鼻梁,一直露出到秾丽的眉眼为止。她眉间一点朱砂,云鬓下垂了一粒金佛花耳铛。 美人是美人,只是是个美男子。 美男子也便罢了,这人于我还有救命之恩。 是湛寂。 他面色沉静,从眼底缓出了一道波,融化在眉间的红砂中。 是观音含笑:「终于等到你了。 「越春。」 我还保持着掀开他盖头的姿势,被湛寂的笑晃了晃眼,我有些局促,鬼使神差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句:「小师父,你怎么长头发啦?」 湛寂失笑。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原委,他本是路过此镇回往空明寺,遇见了此事,便将计就计顶替了要送上来的新娘子,小魔只见他从盖头下露出的一截白皙下颌,便已经知晓是个绝色的美人,关押在这儿。 我咂舌称赞,这就是看出人与人的区别所在了,我遇见此事,便想远远避开通风报信去,可湛寂便是来上山除魔来的。 我紧绷着的心见了湛寂到底放了下来,但还是强忍着找不到剑的焦灼问他,怎么知道我就会来。 湛寂从身后拿出一把越春剑。 「我看见他们拿了这剑,就知道你会来。」 我大喜过望,瞧湛寂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崇敬。 他平静地说:「原本世间魔气不过藏在最阴暗的地方,如今已经能光明正大地占了一个城镇了,此事背后缘由必然不简单。」 按湛寂的意思是,要等到见魔头的时候才好动手,现在是不宜打草惊蛇的。 见魔头是什么时候呢?我后来就知晓了,是娶亲的时候。 到他们娶亲的时候,阴森的魔穴非要装点上惨红的喜庆,那才是真叫一个怪异。新娘子们被吓得连哭都不敢了,我心里也瑟瑟缩缩,新娘子们盖着盖头,需要侍女们牵着行走,两侧随了长得奇形怪状的妖魔。 我跟在新娘子湛寂旁边,牵着他的衣袖行走,结果我颤巍巍的反而没有湛寂盖着盖头走得安稳。 洞内黑黝黝的,我心里有些慌,却悄声和湛寂说,别怕。 湛寂顿了顿,舍了一粒舍利子塞给我,我气闷恶心的感觉一下就消除了。 我的心定下来,越春剑缩小成袖剑藏在我的大袖里。 等到了成婚的大殿,阴寒的气息越发浓重,我握紧了手心里的那枚舍利子,百脉里好似有金光游走。 魔头露了脸,我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魔头面容可怖、四肢瘦长,从枯槁里透露出腐败和血的味道,我赶紧低下头,这个魔修,实在是长得太惨不忍睹,周身氛围不可言说的令人作呕,怪不得时人对于魔修都是十分唾弃的。 我又忽然想起谢长卿来,分明他才是世间名声最大的魔修,却没有半分这种腐败的感觉,若他把面上的嘲讽收一下,大概我会以为是哪个大门派的天之骄子吧。 我这样想着,那个魔修已经走近了,枯瘦的手一面想要掀起湛寂的盖头,一面嘱咐其他小魔,声音嘶哑:「把其他的也都剥了皮,血蓄到池子里。这种处子的血最好,大人要用。」 我的心一紧,手段惨烈不说,而且听他的意思是,这些姑娘的血是给这个魔修的上级用的。 谁指使这魔修收集女子精血?是更成气候的魔头,还是修真界中的某位大能? 那魔修的手刚要伸到湛寂的红盖头上,另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就紧握住了他,魔修的手半分再动不得,金色的佛家咒纹缠绕蜿蜒上了魔修,他猝不及防,痛苦地大喊出来,声音难听。 越春剑同时出鞘,我斩断两边要挟持住姑娘们的小魔,因着他原先给我的那枚舍利子的缘故,剑气中还带了金光。 我将饱受惊吓的姑娘们略略安置好,反手越春剑就斩杀青面小魔。 小魔虽然不成气候,但是数量颇多,风来晚剑诀第三式剑气凌厉,我挥剑时竟然不知不觉又新会了两式。 我力竭不继,用力过度的右手隐隐颤抖,湛寂解决了魔修之后赶到,为我度化了最后两团黑气。 我跌落在地上,面色发白,抬头看湛寂,他眉心前早有一点殷红,此刻这一点殷红愈发明显,上挑的眼尾增一分红色,却是一副让人不敢接近的悲悯模样。脖颈上那串舍利子颜色暗沉。 我累极了,却喘着气笑起来:「小师父,我把这些小魔都杀完了。」 我已经会风来晚剑诀的第五式了,我现在是不是也很厉害? 湛寂翻开手,一朵瓣瓣重叠的金佛花在他的手心里绽开,他把这花送到我的手上。 我接过,眉眼带笑,这是我第一次被送花。 一朵重重叠叠的金佛花,我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 湛寂为那些姑娘安神,又一个个送了她们回家,安定了这偏远小镇的民心,临走前还留下几道金印庇佑。 湛寂让我时刻小心,说修真界中将有大动乱,此次魔修采血、边上两大宗门竟然无知无觉,便可见一斑。 苍生将有难。 我咬着个野果子,路边的小花一蓬蓬的,阳光那么好,湛寂在前面慢慢走,我问:「小师父,苍生是什么?」 湛寂眉眼如同含雪,他道:「苍生是世间万物。不论王孙公子与走夫婢子,还是飞禽走兽,此间一草一木,你嘴里的一颗果子,都是苍生。」 「你是空明寺的佛子,那必然要成佛。我听人家说,佛都是博爱万物、众生平等的。」 「我要先学会偏爱,而后才能博爱万物,越姑娘。」 我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偏爱?」 他看向我的眼睛,慢慢重复一遍:「偏爱。」 偏爱要有多爱,才能足够到后来平等地分给万物? 越春剑滚烫起来,指引我往南边走。湛寂的手往越春剑一点,越春剑的骚动安定了下来。 「越姑娘,你说你无父无母,身世成谜。如今南方藏剑山庄旧址有异动,或许顺着越春剑可以溯源寻找。」 原来越春剑的骚动与藏剑山庄旧址出世有关。 湛寂说他本来就是去藏剑山庄旧址的。自从多年前藏剑山庄主人练剑入魔杀妻之后,又屠杀了整个山庄,这个曾经的修真剑派连同山头一起沉没,到今日才复现秘境,如今各大门派都派出了弟子前去探宝历练。 我和湛寂就结伴前去。 心境平和之下,我竟然又能练成了剑谱上的三式。偶然有领悟不到的地方,湛寂一眼就能看出来哪里不足。 我每练成一式,湛寂就送我一朵小金佛花,我美滋滋地串在越春剑柄上,金光流转柔华生辉。 因为是极少收到的善意,我就越发珍惜地宝贵着。 谁不是个还未长成的小姑娘,谁又愿意当恶毒平庸的师姐? 我拨弄着金佛花的一片花瓣,恍惚里竟然有佛音轻响。我记起来初见时他转着佛珠、踏雪而来的模样,他为我修好残破身躯,说来时我可帮他大忙。 「小师父,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啊?」 他眉心一点殷红,湛寂闭上眼,鸦睫低垂,胸前一串佛珠庄严肃穆,良久,他淡淡出声,不过二字。 他说。 「渡我。」 佛要我渡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