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与乱象:作为新兴文化现象的剧本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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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与乱象:作为新兴文化现象的剧本杀

作为一种新兴文化娱乐消费形式,剧本杀正在吸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暂时抽离日常的社会身份,扮演一个被剧本分配的角色并体验一种他者的人生。

统计显示,目前我国剧本杀门店数已经超过30000家,预计2022年市场规模将达238.9亿元。可以说,正是玩家们持续高涨的热情将剧本杀推向了资本的风口和潮流的浪尖,而他们的年龄70%都在30岁以下。

但与此同时,以内容生产为主的剧本杀也在野蛮生产中乱象频现。上海日前公布《上海市密室剧本杀内容备案管理规定(征求意见稿)》,成为全国首个将剧本杀纳入备案管理的城市。在此背景下,我们亟需追问:剧本杀何以成为流行的文化现象?

桌面角色扮演游戏的戏剧化改造

这种令人着迷的社交游戏最早被称为“谋杀之谜”,源于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它虚拟出一场谋杀故事,由玩家扮演故事中的角色,参与演绎和推理案件过程,找出凶手。中国玩家最早接触的谋杀之谜剧本也是由英国人创作并于2013年传入国内的《死穿白》(Death Wears White),“剧本杀”之名便是由国内一部分模仿《死穿白》的创作者,借用了当时更为流行的桌面角色扮演游戏三国杀和狼人杀的命名方式而确定下来的。

在中国玩家的改造下,剧本杀逐渐发展为桌游体系的一种较高级形态,它保留了谋杀之谜的推理雏形、吸收了三国杀和狼人杀的智力对抗元素、更借鉴了跑团游戏的即时互动感。不过,不同于三国杀和狼人杀只提供游戏规则,也不同于跑团模组只提供世界观架构和模块化的主线剧情、其余多靠DM(特指剧本杀主持人)和玩家脑补,剧本杀的乐趣主要源于细节极为丰富的剧本——仅在游戏的第一幕,玩家就经常需要阅读几千字乃至上万字的剧情,以确定自己的处境和人设。而完整剧本的体量,有些已长达7至8小时,甚至两天一夜的游戏时长。它的故事类型也从最初模仿谋杀之谜的硬核推理逐渐扩展,演化出变革本(不合现实物理法则的罪案推理)、情感本(重在体验人物的爱恨情仇)、阵营本(拉帮结派不择手段以求队伍胜利)、欢乐本(互撕、互骗的嘴炮大战)等多种剧本杀分类,近来还产生了一些或更加精细化、或交叉征用多种类型情节的剧本,以迎合不同玩家的趣味。

与此同时,高居“人气榜”前列的剧本杀门店均带有“沉浸式”实景体验,不仅给玩家安排符合剧本情节氛围的环境房间,乃至精致的服装和道具、与NPC的互动,更有甚者还提供拍照和制作小视频的附加服务。

正是在近几年的中国,剧本杀才真正成为一项具备成熟模式的文化产品。它吸收了类型小说、沉浸式戏剧、实景密室等其他文艺形式或娱乐商品的某些要素,对桌游加以戏剧化改造,发展为一种综合性的大型社交娱乐形式。

快感机制:肉身沉浸与即时交互

尽管看起来品类繁多,剧本杀的核心机制均是一种扮演式社交——给玩家提供一个身份和一段故事,让他们在这个虚拟的角色面具下完成一次社交互动。真正被消费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纳入了玩家自身行动的整体游戏体验。

在沉浸感和交互感的核心体验方面,剧本杀全面碾压了它所借鉴的其他文艺形式。以最初产生的剧本类型——推理本为例,显然,侦探小说是它的重要来源。但是,在阅读侦探小说时,由于线性叙事的局限性,读者往往只能代入第三人称限知视角的“侦探位”,跟随侦探的推理来一步步接近真相、破解作案手法并找出真凶,逐步积攒的快感将在最终的解谜时刻获得释放与满足。推理本仍然保留了侦探小说“罪案-侦查-解谜-破案”的基本模式,特别是这类小说读者最喜闻乐见的“密室杀人事件”,经常直接沿袭经典小说文本的手法。然而,剧本杀的扮演机制,使玩家可以体验故事中任何一个角色——包括凶手——的视角。比如当有人翻开《漓川怪谈簿》的剧本时,在第一幕就被告知“你是本剧本所有案件的凶手”,但仍需要与其他角色沟通来推测自己的作案手法并尽力隐瞒,解谜的快感并未遭到完全破坏,或者说被部分转移到了其他方面。按照角色分割的剧本使完整的叙事碎片化了,每一个人只掌握碎片一角,欲知真相就必须从他人口中探知线索,同时考虑要透露多少、以及如何透露自己身上的线索。被动的阅读在此转化为主动的言说,而每一次言说都是察言观色、综览信息之后的判断和博弈。

于是,扮演机制也产生了即时交互的随机性。同一个剧本,因为参与者的不同,就会导向独一无二的体会。这也不再是“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种陈旧的读者接受理论所谓的阅读理解的多样性,而是每一个参与者都切切实实地作为足以影响剧情走向和他人感受的变量。“跳车”(中途离场)不被允许,“开天眼”(提前获知剧本内容)更是大忌,玩家必须完全地、诚实地把自身敞开,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与他人共在,将理智与情感集体交付与剧本所衍生出的一段幻想的时间。剧本杀将人的潜力调动到极致,成功实现了沉浸式戏剧乃至种种先锋艺术所梦想的“介入”实践,使所有叙事都变成了述行语言——“所言即所为”,客观叙事消失了,在这里只有被角色扮演者所中介的叙事行动。

这种扮演式社交又是什么样的社交?剧本杀让“Z世代”的这些互联网原住民们难得地肉身相聚。事实上,它的运作方式恰恰是将虚拟引入现实。剧本总是充满类型化的元素,而这些元素都是极容易被年轻人“嗑”到的、已经被各类青年亚文化圈所模式化了的快感符号,它降低了社交的难度,部分免除了交流的责任感和严肃性。在进行角色扮演之后,社交是多维度的:既可以停留在最表层的剧情社交,完全以角色身份相待;也不妨展现部分真实的自我;甚至在扮演角色的过程中沉湎于个人情绪。无论是“戏精”还是“社恐”,都能够在剧本杀所提供的虚拟/现实二重时空氛围里,有弹性地调节沉浸的类型和程度。

对剧本杀形式的活用是需要探索的新方向

形式,而非内容,才是剧本杀的灵魂。

就内容而言,目前市面上绝大多数剧本是消耗性的,只提供即时快感,用后即弃。内容的大量重复性生产导致种种套路,例如推理本的所谓“核诡”(关键性隐藏信息)、“叙诡”(以文字技巧误导推理方向),经常只追求表面的“烧脑”,却瓦解了任何严肃议题的可能。就像被誉为2021年硬核推理“天花板”的《死者在幻夜中醒来》,当以为它的叙诡遮盖的可能是致幻药物和人体实验所导向的反战思考,结果却仅仅只是一出狗血乱伦戏码。另外,不良内容频现、侵权盗版严重,实际上追根究底,剧本杀使用的剧本原就没有版号,不受版署审核,内容和版权问题自然难以解决。将其纳入备案管理,当是必要的一步。

就形式而言,它所具有的多层次社交的丰富性和调动肉身经验的直接性却是值得肯定的,对其形式的活用是需要探索的新方向。今年,不少文旅实景演出都吸收了剧本杀的扮演式沉浸体验,例如武汉著名的“知音号”;也有尝试将公众史学导入剧本杀,使其服务于文化传播和大众教育的实验。剧本杀的沉浸机制与即时交互体验,在塑造当代中国的主体和共同体方面,仍有其价值所在。不过,如何在导入严肃议题时不失其趣味性、如何在有效监管时不损伤其市场活力,把握个中平衡,将是剧本杀行业在今后发展和管理的难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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