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讨手术方案之余,他身上有太多“不可能”,让每一位在场的医生兴奋。 「你现在的沟通能力,早就已经远远超过了唇语的范畴,换句话说,你可能都没察觉到,但你已经在听了。」 在说到“听”这个字时,对面坐的医生抬起双手,做了个表示双引号的手势。 凌野抿了下唇。 他视线从屏幕上瞥过,深吸一口气,抬头看说话人的脸,“我没那么厉害。” “……您说的那些,我很多时候都做不到。” 太多情境。 太多人声和环境音。 或者说,和她有关的一切声响,他都无法想象。 - 感官代偿这个词,他坐在诊疗室里才第一回听说,却早就在过往的岁月里,践行过无数次。 对凌野来说,声音是一种记忆。 爆炸之后的五年,他的身体先于意志,拼尽全力地去看去嗅去摸索,用记忆的素材缝缝补补,好凭空捏造出一条音轨,让他能尽可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虽然绝望过,也孤独过,却无碍对既知世界的探索。 因为县城就那么大。 最长的街一会儿就能走到头,从出生到快成年,见过的人就那么多。 火车都是绿皮,终点除了更远的京市,凌彻都带他去过—— 漠河、绥化、满洲里、海拉尔、哈尔滨,在深夜到达,凌晨启程,怎么走都离不开广袤的冰原。 这里的一切他都太熟悉了。 红绿灯闪多少下换颜色,锅里的水放多久咕嘟冒泡,一袋子玉米倒多久见底。 ![]() 旧自行车蹬起来什么声,大货车开过去什么声,小汽车开过去什么声,冰层上的防滑链哗啦响,踩进雪窝子里闷闷的嘎吱响。 而更大的世界是未知。 那里的人是天外来客,是奇光异色的幻梦,凌野再怎么竭力去够,也只摸得到国王的金锄头。 他的少年时代太早被生活的重担填满,几乎从未有过什么娱乐,对电视上那些明星演员也叫不上名字。 但他见过温晚凝的脸。 县里唯一一家电影院,就开在凌野的中学旁边,天黑了门前广告灯箱一开,映亮一张张光鲜夺目的面孔。 东北的地界太辽阔,所谓的美更像是对人间热乎气的追逐,锣鼓大秧歌,一串一串满地红的鞭炮,新娘子回门连手套都是红的,花花绿绿的热闹。 而温晚凝早年间的那些角色,却是另一种纯粹南方式的美。 那种妩媚并不绵软,生动而极富生命力,无论在海报的什么位置站着,都像是一捧盛开的芍药花束—— 无害,春水碧波似的,却有种难以言说的侵略性。 他骑车经过了上百次,一张电影票也没买过,就在知晓她的名字前,记住了温晚凝的样子。 后来再去回想,温晚凝之于十七岁的他,比起“遇见”,更像是“降临”。 如同深冬晴天偶尔会出现一次的钻石尘,闪烁浮于半空,难以预计或描摹,每一次都让他猝不及防。 凌野真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第二次。 就在雪夜初遇后的半个月。 期末考试结束,学校放了寒假,他在修车铺背书时,又来了个外地号码的电话,看叔叔口型,像是跑来林区拍电影的什么剧组。 不知道从哪儿捡零件凑的长春四轴客车,报废年限未知,开口就想打火上路。 都几几年了,谁还懂这种车型的构造。 叔叔觉得荒谬,眉梢一挑,就想用场面话把那边拒了tຊ。 凌野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一瞬间的冲动,只知道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抓住了叔叔想要挂电话的手,对上男人惊诧的神色,口型无比清晰—— “我能搞定。” “我去。” 因为对方想修的车,他刚好还算熟悉,小时候凌彻当作不要钱的玩具带他拆过。 更因为“电影剧组”这四个字,如太阳的亮光一闪,仿佛预兆着什么稍纵即逝的机遇,背后那张模糊的面容,让他年轻的心跳如同擂鼓。 他的运气终于好了一次。 这是她在的剧组,而他们正好缺一个全天盯车的人,道具组的导演出手阔绰,承诺的酬劳哪怕要交给叔叔一半,也足以让他的攒学费计划提前一年完成。 他还要怎样更完美的一天。 麦礼文的剧组藏在群山环绕之中,从叔叔家过去,不比去县城的学校更近。 凌野骑车出门的时间本来就早,那个寒假又提早了一个小时,到了五点。 日出前的大兴安岭,四野无人,冷风如刀割。 他的心却变成了一片蓬松的雪,为某种他无法分辨又羞于承认的期待,轻盈地飞起来。 番外 你的声音(二) 道具组的车辆一天检修三次,给他的活完成后,凌野偶尔能碰见工作中的她—— 他其实从未特意去找过,但女主角从来就众星捧月,走到哪儿都被一群人簇拥着,站在最明亮的灯下。 她和初印象很不一样。 戏里的扮相泼辣明艳,趟在水潭里大喊,背着包袱在雪地里跌跌跑跑,眼泪抹在花袄上,拍几条就真哭几条,不顾脸颊冻得通红,鼻涕都往下淌。 明亮到耀眼的生命力,专业极了,也可靠极了。 可打完板之后,又变成了怕冷的小女孩。 倒吸着气地裹进羽绒服里,帽子戴上,围巾卷一卷,暖手的热水袋再包一包,起得太早难免犯困,坐着打瞌睡的时候像块毛茸茸的雪饼。 她叫晚凝,温晚凝。 温暖的温,晚风的晚,凝脂的凝。 凌野的智能手机很旧,近似音的名字输进搜索栏,怕冻掉了电,捂在袖子里等了半天,屏幕碎到必须侧到特定角度,才能看清她的名字怎么写。 可要怎么念? 无人的旷野雪路上,凌野避着风徒劳又小心地启唇。 温是撅一下嘴,晚是撅一下嘴,凝是咧开嘴,弯一下唇角。 应该是念出声了,他听不见,却依然红了耳根。 他想,这世界上除了她,还有谁能配得上这样甜津津的名字,连无声的口型,居然都是两次亲吻和一个笑。 如果他耳朵没坏就好了—— 在十七岁生日之前,除了上学,凌野只这样想过两次。 一次是想听听她的名字。 一次是客车上冰拍摄,他在帐篷后面给别的车上油,等到有人冲来找救生圈,他才知道温晚凝落了水。 因为起身的动作太快,手指被铁销划破了口子,火辣辣地刺痛,可凌野顾不上,他急得连棉衣都顾不上脱,在岸上猛冲了几十米,撞开瞠目的人群,一跃跳进冰层。 送进医院后,温晚凝在他隔壁床躺着,发烧了好久才退。 他受伤的耳朵进水化了脓,上药挺疼的,但可以忍。 来看她的人很多。 屋子挤满的时候,凌野就闭上眼睛,没人在的时候,他就把脸微微侧过去,安静看着温晚凝的影子—— 隔帘有时候拉开,更多的时候合上,北方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在蓝色薄布上勾出一道隐约的轮廓。 像是童年时候的猜影子游戏。 这样晃是睡醒了,那样晃是在咳嗽,每当幅度稍微大一点,他心里就会有些急躁。 她喊过他吗,试着跟他说过话吗。 如果他能听见就好了,能早点救她就好了,凌野想,就算只是咳嗽,就算只是睡不好觉,他也不想看到她有一点难过。 回归剧组拍戏后,一切生活照旧,只是温晚凝似乎很在意他的救命之恩,明里暗里都对他更好,总想把这份天大的人情还回来。 开始时是打听他的尺码,给他买新鞋新棉服。 后来又觉得道具组的帐篷太昏暗,伤眼睛,索性让他到自己的化妆台上写作业,镜子上一圈白灯泡,旁边小太阳开着,暖和又亮堂。 再后来,温晚凝有天得了闲,盯着他尖削的下颌看了许久,从第二天开始,只要主演组开小灶,她的保温桶里有什么,就托助理给他送一份一模一样的。 三层的保温桶,参鸡汤、红烧排骨、他见都没见过的新鲜反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