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嘛,你要多出门,多和你的那些老同学接触,二十七岁的人了,成天待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赵一栗嗯了一声,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她关在里面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妆容,外面的妈妈还在继续絮叨。 “你林阿姨前几天和我打电话,说安逸的男朋友请她和安叔叔去深圳一趟,知道是去干嘛吗?去参加求婚,还要给安逸保密,要给人家一个惊喜!” “哎呀,安逸真行啊,人家就是和高中同学在一起了,你这次去聚会也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高中同学大家知根知底的,你们班出去的都不差,家里也放心。” “妈,人家安逸的男朋友是从高中就开始谈的,十几年了。”赵一栗觉得自己耳夹选得太傻了,她打算回房间换一个,拉开门说道,“就是安叔叔当年抓到的、差点打了一顿的那个。” “那现在还提早不早恋?人家眼光好,高中就找了个未来的三清博士。”赵母没有打算放过自己的女儿,从卫生间的门口又横跨一步,像一个门神一样又站在了女儿的房间门口,“赵一栗,我不催你,但你也要上点儿心。” 这都不是催,那什么才是催?赵一栗心里有点儿好笑地想,安逸是她的小学同学,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联系了,但两家父母时不时还会打打电话。她记得,当初安逸高考考了个二本的时候,家中父母可不是这个说辞,不过是现在“成功儿女”的标准随年龄变了,口径也就变了。 赵一栗在一盒塑料小袋子里翻翻找找,终于又找到一个还算合她心意的耳夹,但是这个耳夹她戴着不太舒服,时间久了会痛。 戴吧,她犹豫了一下,虽然她并不打算去高中同学聚会上“寻找目标”,但她还是不希望自己在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眼中显得太灰头土脸。 虽然底子也就那样了。她自嘲地看了一眼放在飘窗桌上的镜子,很快把它关起来。虽然大学箍了牙、脸上很久也不再长痘,上镜不再像学生时代那么磕碜,但赵一栗还是不喜欢照镜子,也不喜欢拍照。 她看镜子里的自己,依然能看到当年拍高考准考证上的标准照的那张脸。 当时她因为重感冒整张脸都浮肿着,妈妈不准她洗头,理由是怕感冒加重影响学习,于是她顶着三天都没洗过的、快结成一绺一绺的齐刘海,裹在学校发的棉服里,拍了一张学生时代最丑的照片。 赵一栗万万没想到,那张照片在高考后,还跟了自己整个大学——四六级准考证的照片是系统自动导出来的,她打印出来就眼前一黑。 赵一栗看了一下时间,她不喜欢迟到,哪怕这个十周年同学聚会是父母硬要她去的,她也打算提前至少十分钟到吃饭的地方。导航说坐地铁到那里要四十分钟,女人计算着自己距离出门还剩下多少时间,然后打开门,决定再去卫生间梳一下头发。 “你穿的是什么东西?你就这么穿着去见人?你们是去什么地方吃饭?” 她刚刚拉开门,就听到客厅里一句明显不太高兴的中年男声,虽然没有到发火的级别,但是让赵一栗心里条件反射般的抖了一下。 “没有,我随便穿的。”大过年的,赵一栗不想家里吵架,她冲沙发上的父亲挤出一个笑容,“待会儿还要换。” 她麻利地退回自己的房间,三下两下把身上那件很贴身的、裙摆差一点才到膝盖的羊绒连衣裙换下来。拉开衣柜发了一阵呆,她拣出了上班常穿的两件套,浅色毛线衫和到脚踝的灰色毛呢长裙。 这样刚刚换的耳夹就和全身又不搭配了,她把那个颜色鲜艳样式俏皮的耳夹直接扯下来,换上了上班常戴的珍珠,照镜子发现嘴唇花了,她兴致缺缺地伸出手抹了一下。 “赵一栗,高兴。”她对着镜子里那个可以直接拿着包去上班的女人说道,然后看她往上抬了一下唇角,再点点头、把镜子关上。 “这才对,你二十七了,要穿得端庄大方,衣柜里那些从前买的衣服该丢的就丢,不要像你妈一样图便宜买一堆地摊货。”她裹上深黑色的大衣走出房间,看到父亲又把自己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点点头,“好好和同学聊聊天,今晚不用那么早回来。” “有时间也该学一下打扮和化妆,嘴唇画得太艳了,不好看。”父亲又说。 赵一栗习惯性地出门前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检查包里的钥匙、公交卡、充电宝。她的包总是乱糟糟的,掏半天掏不出钥匙,她耳朵里听着父亲的话,心里有点烦,刚刚又看了一眼时间,她索性把包里的大东西都掏出来找,雨伞就拿出来放在了脚边。 “我走了。”她习惯性地报备,哪怕父母对她今天要去做什么了如指掌,她把包一提,扭开了门,出门的瞬间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 赵一栗,高兴。她对自己说道,总不能对着好久不见的同学一张苦瓜脸吧,别把自己变成笑话。 她等电梯的时候打开手机看了看,高中的微信班级群她一直设置的“不提醒”,现在群里热闹得不像话,消息看不清楚就闪过去了,上一次这么热闹,应该还是高考完的那一天。 “我已经到了,大家可以在门口直接报包间名字,或者我的名字,都行。”一条新消息出现,因为赵一栗没有加对方好友,所以在她屏幕上,一群“名字+高中+班级”的整齐备注里,男人头像旁边的“ocean”显得很惹眼。 这句话之后,群里的人开始叽叽喳喳地一边发表情包一边说自己“还没有出发”“还有十几分钟”“可能会晚一会儿”,还有人遗憾自己赶不回来,毕竟这是十周年的毕业聚会,和之前大家私下随意的小团体聚会还是不太一样,这次几个主科的老师都被请来了。 能在过年期间完成这样的号召,他们班只有宋润洋有这个本事。他们是理科实验班,所以当初高二的文理分流没对这个班的成员产生特别多影响,这次好几个高二去了文科班的女生都来了,所以群里气氛很热烈。 这种气氛让赵一栗感到惶恐,她甚至有现在在群里发一个“我家里临时有事来不了的,抱歉”、然后去小区附近的商圈随便吃点儿打发时间的冲动。 但最后她忍住了,毕竟是十周年,人是一种对象征着圆满的数字格外敏感的动物,她也不例外。 “不用着急,我是提前到了,大家路上注意安全。” 她看到“ocean”在群里又说了一句。 没关系,不要慌,她应该今天都不会和宋润洋有机会私下说话,赵一栗想。 宋润洋高中毕业后在清华短暂地呆了两年,然后就交换出国、读研读博,他之后所有的消息基本都靠班上的几个读清华的同学传说。 今天的聚会也是班上几个平时就活跃的男生在年前提“今年是十周年,没有大活动吗?”,然后他们开始胡乱呼唤、询问有没有人已经有计划。 大家都没有想到,毕业之后就几乎没有在群里说过话的宋润洋主动出现了,他先向大家道歉,说身为高三最后一段tຊ时间的班长,前几年都在国外、都没有组织过班里的活动,他现在回国一段时间了,这件事就交给他来安排吧。 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都好奇宋润洋现在在哪里高就。 关于他的说法五花八门,有人说他留在美国拿了绿卡,有人说他去欧洲哪里的实验室当博后了。当然也有人消息灵通一点,更早之前就说他回来了,博士毕业,回国特聘当了副教授,然后在哪个大学又是各种说法。 这些对话赵一栗都没有参与,因为她关闭了这个群的消息提醒,还是高中和她关系最好的范明臣私聊问她去不去十周年聚会,她才知道原来那个群最近成天的热闹是有活动,而不是单纯拜年发一波红包。 范明臣这么多年都顶着《武林外传》里邢捕头的那张脸当头像,高中的时候大家喊他“邢捕头,邢育森”,他都笑嘻嘻地认了,还会专门学邢捕头的各种经典台词逗大家开心,久而久之,大家在排名表上倒数位置看到他真名还有点儿不习惯。 “你都不来,那你问我去不去干啥?”范明臣去日本后赵一栗和他联系就少了,本来想着去见一见范明臣也很不错,结果得知对方都没有回国,赵一栗一阵气闷。 “我帮他们问的,我来不了,帮忙问一句的事更义不容辞了。”范明臣回微信回得很快,“或者你在群里自己回复,他们在接龙。” “我不去。”她当时点开群,看到接龙第一个是“宋润洋”,立刻退出来回复范明臣。 但后来她灰溜溜地又去问范明臣能不能加她一个。 因为她有个高中女同学和她父亲碰巧一个部门,可能是年前无聊办公室聊天,就说了新年计划里有同学聚会的事情,赵一栗下班回家就被追问“你怎么不说要同学聚会,你必须去不能成天宅在家里,你记住翻年你就二十七,明年就二十八,你是觉得自己还是小姑娘吗?”。 赵一栗烦不胜烦,只好又腆着脸去添人,范明臣很快回了她一句“OK没问题,去就是了。” 她就知道,加一个凳子一双筷子的事情,不可能被拒绝的,赵一栗在心里叹口气。她现在已经上了地铁,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在心里祈祷,宋润洋今天千万不要在饭桌上说她高三毕业后和他匿名表白、表白完又光速把他拉黑至今的事情,如果他把这个当笑话讲出来,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没事,当年掐那个时机和他表白的,没有十个也至少有五个吧,赵一栗在心里安慰自己,大家不都说他大学后就和文科班哪个上北大的一起了,所以她那种在QQ匿名表白的怂货,宋润洋应该已经忘记了。 地铁比导航预计的速度快,赵一栗比她自己计划的时间还早了六七分钟,那就是早到了将近二十分钟。她走出地铁站后踢踢踏踏地慢悠悠走,把提前的时间压到五分钟,琢磨着这会儿应该有很多人到了,自己去了随便找个地方坐等开饭就行,才走进饭店,报包厢的名字。 “宋先生订的对吧,请先乘电梯去三楼。”服务员嘴上热情脚下不动,大过年的还加班心里总是不舒坦,赵一栗点点头,往电梯里走。 赵一栗走进去才知道为什么是“先到三楼”。这地方外面看着就是个装修稍微有点儿古韵的中高档饭店,上了楼梯后她发现不对。高跟鞋踩在狭窄青石板砖上,两边居然是活水,还要路过一个摇摇晃晃的船,两侧添加新年喜气的红灯笼傍晚的风吹得晃晃悠悠,跟着服务员七拐八绕、路过了一小片屋顶菜园都还没有到尽头。 如今的包厢名字都文绉绉的,一个赛一个拗口,这到底是吃饭的地方还是摄影棚。 赵一栗虽然没有来过这里,但类似的地方见过,在心里吐槽宋润洋把地方安排得好……商务,勾起了她一些应酬时不太愉快的回忆。 隔音挺好啊,都没有从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赵一栗和带路的服务员确认了一下,才伸手推开门,她第一反应是里面有点热,抬头看到中央空调的风口,远处的中式茶桌边上还有炭盆。 呃,其他人呢? 赵一栗扶着门,和独自坐在茶桌后的宋润洋面面相觑,她第一反应是低头看手机,刚刚明明在群里看到好些人说“已经到了”。 她打开的方式不对吗?退后几步把门关上,等一等再打开? “他们下去接老师了,老冯没找到停车场的入口,其他老师也快到了,他们干脆下去一起接上来,你是走的侧门吗?所以没有和他们遇到。”她听宋润洋主动打破了沉默。 赵一栗好多年没有听过宋润洋说话,他开口又觉得一点儿不陌生,他们毕竟做了六年同班同学,比马上从楼下那些要上来的人还要多三年。 “哦。”十年之后,赵一栗和宋润洋说的第一句话,如同她当初和他发的告白里说的一样,还是一个“句号”。 她进门,看着眼前的几个大桌子,脑子里艰难计算着位置该怎么排、哪里是属于边缘人的位置。 “喝茶。”她正打算往靠窗的一个位置坐,就听宋润洋说道,他面前的茶杯被他倒了恰到好处的茶水,正飘着袅袅的白烟,“赵一栗,好久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