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车车距过近,也跟着捏了一把汗,哆哆嗦嗦地摇下车窗、探半个脑袋,骂了句脏话。
汪工看在眼里。 他没有揭穿对方瞬间的狼狈,只是默不作声地、调大了车载空调的风量。 在第三次拨弄出风口方向时,他开口:“等会下了高速,随便找一个路口把我放下。” 中年人不动声色地捻了把手心的汗。 刚刚那茬话头过了,他才隐约记起来:汪工,不过也就是去年——收成最不好、生意最难有起色的时候,来的水货市场。 他下意识地从车镜里看对方的眼睛。 “汪工阿——来水货集市前,你在哪发得财?” 汪工依旧嬉皮笑脸地打诨:“家里连读完高中都困难,我能发什么财?” “给人当二五仔,进厂做流水工人。” 自打认识以来,中年男人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过去。 他奇了:“哪个厂?” 汪工摸了摸后脑勺突起的一块疤,他笑: “南边的厂呗。” 霎时,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冷气乱股。* 抵达韫城是在上午十点左右。 中年男人不知在避讳、惧怕什么,后半段路油门踩得几乎飞起来。下了高速,远远地看见条公路,就把汪工扔下了。 汪工打开手机,调出季庭柯拍给他的照片——罗敷身份证的复印件。 季庭柯用贴纸遮住了女人的脸,余下地址:幸福里—十三栋、贰零壹。 汪工导航,距离“幸福里”,三十公里。… 幸福里也是个老小区,筒楼的样式、依着七八十年代常见的水塔而建,多是老年人居住。 他们在楼下遛狗、遛孙子。偶有几个往空了的水塔里堆杂物的,谈自己三十年前在纺织厂时,一月三百的工资。 汪工顺着地址,果然扑了个空。 幸福里—十三栋、贰零壹,怎么都不像住着人的样子。 索性,这也是在意料之中。 汪工因此平静,谈不上失望。 他摸索着、倚着猪肝漆色的扶手往下走,撞上一口装满空塑料瓶的蛇皮袋。 而后,那蛇皮袋后、探出个头发花白的脑袋。 对方往贰零壹对面的方向去。 汪工拦住那老人,他喊了句: “您——认不认识贰零壹、以前住着个姓罗的女人?” 对方显而易见地耳背,更大声地吼回去。 “什么?!” 汪工忍了忍:“姓罗的——” 于是,对方怒火烧得更旺:“什么新来的?”… 从幸福里出来后,汪工还是窝在路牙子上打电话。 他联系、拜访了两三个钓友,有做生意发家的年长者,还有跟他一样不成气候的。 朋友,甚至是朋友认识的洗头妹。 寒暄,约见、顺嘴再提一嘴罗敷的事。 有人取笑他:“一个名字,叫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打听?”汪工也知道。 他除了知道罗敷叫罗敷、是韫城人以外,其他几乎一无所知。 季庭柯也是一样。 汪工被朋友带到酒桌上,他夹了块鲜嫩的鱼籽下酒,忽然一下想开。 他何必跟着季庭柯钻牛角尖? 酒过三巡,醉意上头。坐在主座的东家抹了把脸。 钓鱼佬,不上鱼的时候都是诗人。 “打龟钓友、不空军不打龟。咱们这些天天钻芦苇荡的,遇到美人鱼的几率、都比认识女人的几率要大。” 众人哄笑作一团。那人却板正了烧红的脸,他站起来倒酒,白酒淅沥、落得正好和杯口齐平,又是一口闷——而后,捏住了汪工的肩。 “要么,是产业不那么见得光的。上哄得了权贵、下搂得住俗人,什么上钟的技师啊——开台的那种。” 他意会地勾勾唇,打了一个巨响的嗝。 “来来往往,捏脚的又管不住嘴,干那一行的,说半个百事通也不为过。” 汪工听着,稍稍顿了一下。 他搁下了筷子。 众人酒杯交错,争执着要比谁的酒杯更低。只有他格格不入,低下头沉思。 旁的问他怎么了,汪工不过笑笑。 “只是突然想起来,韫城当地、是不是有个酒楼,叫——得来鲜?” “我和他们老板打过一两次交道,做餐饮业的、认识的人海了去了。” 席上的男人,起哄、闹酒的时候,样子像极了某类灵长类动物。 总是捶胸口、无端地吼叫。 汪工找借口溜了——往得来鲜方向。 得来鲜的老板姓赵,汪工找上门来时,他正在对账。 听手底下服务员说,有个姓“汪”的小年轻找上门来,他瞅一眼腕上的表,要到饭点了。 男人顺势找了个包间一苟,留下个逃窜的背影: “你把他打发了,就说我不在。” “他要是说吃个便饭,也不准记账、报名头也没用。” 服务生是个小年轻,琢磨过来一点头——已经晚了。 汪工钻来蹭去的,已经摸到了门口,戏谑地吹了把口哨。 “呦——大忙人。” 说来算去,汪工在韫城也不认识几个靠谱的。最多打几次照面,吃过几次饭、喝过几次散酒,耳听八方的能人更是没有。 就说他和这姓赵的,不过也只有一面之缘,互相通过名号。 用姓赵过去的话说,那叫“他妈的,差点给老子干进牢里。” 对方不敢见他,属于是如今有点身家,想起往事——臊得慌。 当下,姓赵的挺了啤酒肚,“吧嗒吧嗒”抽着烟,搁雾里、眯眼看着汪工。 汪工叫他“老哥”,搓着前台不要钱的花生米吃、抓一把免费的薄荷糖塞嘴里。 他说,“来找老朋友叙旧。” 晌午,店里人气儿渐旺。赵老板不敢耽误生意、一心只想撵他,翻了一眼: “叙旧,你也不该找我。该找水园那…” 话吞回去了,满脸警惕。 汪工点了点桌子,淡淡地:“水园上次被扫.黄的事,我听说过。据说老板打点了好久,又搬迁了、还改了名字,不在老地方。” 又似笑非笑:“我一年半载不来一回,往哪找?” 赵老板鼻腔里逸出声。 他凑近了、压低音量:“那也该找你那相好的,约个电话上一钟。我正经做生意的,早不玩野鸡——脏。” 他撇得干干净净。 可这种警告对汪工不起作用,他换了副正经的神色,烟掐了。 “我找‘一号’有事。” 赵老板睨了他一眼,笑:“过了这么久,兴许人家早不干了,回家抱老公、奶孩子;要么被新来的挤上,如今的‘一号’指不定是谁,你这么混——对这种事、还能长情?” 汪工笑了笑,“哥,别闹。” “他们生意做得灰,哪门哪路都认识人,我找她、单纯想打听个人。” 不是来卖他的就好。 赵老板心一磕,转过眼睛,“你小子行啊,打听消息,探到鸡窝里去了。”他也不怵了。 扯张划过的单子,叠了背面,麻溜地写下地址。 汪工接了,临要道谢时,又转身: “赵老板现在生意做这么红火。在韫城,认不认识个…姓罗的女人?” 失了对自己的威胁,对方放松地、也笑出一声,开起了玩笑。 “来我这吃饭的,年轻的叫帅哥美女、大手笔的叫老板老板娘,姓罗的女人——你去纸上那地址问问,新来的技师是不是?”汪工笑笑。 也就是罗敷不在,他心想。 不然那脾气,八成、得把这姓赵的头拧下来。 汪工低头看了眼地址,他招了辆车。 “师傅,去一池私汤。” 他爹的,这水园、改的什么破名字。**一池私汤的新门头朝北。工作日的缘故,来往人不多,大部分都是穿着黑色制服、正规操作的阿姨。 汪工一头扎进去,并没有看到自己想找的人。 他只知道她叫一号。 只记得她胸口暖白的皮肤、细腻的手指,以及裙子下摆到大腿中上的位置。 前台招待,问什么需求。他只按一小时的价格付了按摩钱,却不肯找个房间躺下来。 “去年三月,你们这里的一号,挂牌子的,现在还在不在?”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赚快钱的、临时困难救济的,一茬一茬地过,一些新来的生面孔,怯怯地冲他摇头。 只有角落里穿着咖色保洁服的女孩子抬了抬手,“你找…小茹姐吗?”小茹姐。 汪工一咬这个名字,笑了。 “我找她。” 他擦了擦裤口袋,抹把头发。 “有正经事。” 汪工也就年轻时犯过一次混。 那时候他还在盛泰做工,被同工厂里的组长带出来,说是来体验“韫城特色”。 那也是汪工第一次知道,女人的手指原来是滑的,黑色短袖西装配 A 字裙,竟然也能穿出不一样的韵味。 他脑子一抽,就喊了句“加钟”。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体验,太快了。 快得他头皮发麻、没几下就弄出来,组长笑话他:“光是岁数上年轻,身子骨不顶用。” 话没说完,一队人乌泱泱地拦到了门口,说是接到了举报电话。相呼应地,隔壁还有赵老板的惊呼、急急忙忙地套裤子。 这桩窘事传的很远。 连季庭柯都知道,汪工差点去蹲了号子。 以至于直到现在,汪工光是看着“小茹”的脸,依旧是一囧。 她似乎比以前胖了,上身换成职业西装、下身齐膝盖的裙子。 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室,日子收拾得比他好。 汪工不甚自在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见不得光的地方门路多”,不过是酒过三巡、之后的胡话。 汪工知道,自己不该信的。 他只要随意逛两圈,给季庭柯一个说法就好。 他真的对罗敷的来历,上心到这个地步吗?不。 汪工清楚:他不过还记得那晚,蹲在角落抱头的自己。 以及吓得跪在床上,衣服被扯了大半、胸前“1 号”牌摇摇欲坠的女人。 他想看看,她有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以一个蹩脚的借口混进来——有又怎么样? 没有又怎么样? 汪工道,自己是文盲,想不明白。 大抵,汪工上次来,是还叫“水园”那会儿,店被清查得最狠的一次。 因了这个缘故,小茹隐隐还记得他。 她说:现在的“一池私汤”,早就不附带增值服务了。 她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圆圆的小肉坑,浅浅地凹进去。 “水园几年前出过事——还没有这么严重的时候。我就去考了小自考,业余上课,现在毕业了。以前的凯蒂姐重新找了个工作,我顶上来。” 汪工看着她桌面的名片,也喊了句:“茹经理”。 他数不清第几次了摸了摸后脑勺,直到对方倒了杯水,他猛灌了一口。 “年前,我来的那一次。” 过去叫水园也好,现在叫一池私汤也罢。养的都是些会来事儿、嘴甜的,各行各业都能接触到一些。 “我听你们聊天,路子比较野、所以想来打听个人。” 他说出了罗敷的名字。 空气默了一瞬。 小茹撑着下巴:“听名字,是个女人?” 她摇摇头:“我们这里,女客会少一些。我以前接触的大多是男客,这名字、不太耳熟。” 也是意料之中地,不会那么顺利。 汪工胸口闷了口气。 他盘算着,再客套两句就走,对方却叫住了他。 “老板,你有照片吗?我看看长什么样子。” 汪工沉吟了片刻:“稍等。” 他翻出了和季庭柯的聊天框:“季哥。” 另一边,季庭柯刚歇锅。右手还捏着锅铲,他背对着罗敷回信息。 “什么事?” 消息再跳出来:“你那儿,有没有罗姐的照片?” 季庭柯手一顿。他瞥向身后。 罗敷正在收拾案板上的鱼鳞,满手的鱼血,似乎是感受到他审视的目光。 她抬头,冲他笑了笑。 “怎么了?” 季庭柯侧脸过去,没和她对视。 他指了指那台小收音机:“太吵了,关了吧。” 罗敷用水冲了手,走过去按了暂停键——她动作的瞬间,季庭柯微抬着手、佯装回消息,拍到一张不大清晰的侧脸照。 女人半低着头,露出流畅的下颚线、垂敛的眼。 罗敷是在这之后,才慢吞吞地抬头:“满意了吗?” 季庭柯已经将照片已经发送过去了。他半拢着屏幕,不咸不淡地:“还行。” 抽空再看一眼手机,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他知道汪工去了韫城。 他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找了什么人打听。 正如,他不知道远在另一座城市,拿着照片端详的小茹眉头紧锁,静了十几秒,终于舍得抬头。 “我认识这张脸。” “不止是我,这家店里所有的人,除了新来的、几乎都认识。” 几天没看没有票了,留个爪爪写得真好,我要狠狠去推这篇文 ( ੭ ˘ ³˘)੭谢谢宝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