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屿始终和黎想保持了一定距离,等她情绪逐渐稳定,停止了啜泣;看她挺直了脊背,倔强地踩碎满地月影。
印象中她总是如此:情绪爆发时六亲不认,若崩溃到飙泪,更是完全不讲道理,逮谁咬谁。 而他多半是倒霉中招、无端当靶心的那个 - 因为他太欠,总能轻而易举找到她躲着哭的地方,在她面前瞎晃悠;也始终不长记性,一见到她哭就慌得不行,越慌越容易说错话,成功将矛盾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估摸时候差不多,快走跟上:“舒服了?” 黎想果然收起了棱角,软了语调:“嗯。你先别和我爸妈说。” “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 陆安屿没说话,散漫地踢起路边的小石子。他目光始终锁定着路面,偶尔一下突然用力,石子猛地撞到花坛,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家家户户此刻都亮着灯,若稍加留意,还能透过窗帘看到欢声笑语的画面。 “回家过年开心吗?”陆安屿跳到沿街店面的台阶上,视觉上更高了。 “还行。”黎想讨厌无端的压迫感,挪远了一米。 不远处时不时传来零碎的响炮声,炸破静谧。月影朦胧,路灯将两个人的倒影投射到不同方向,时而平行,时而相交。 “该见的亲戚都见了?”陆安屿多少知道些她家的鸡毛蒜皮,好奇她会不会顶张失恋的臭脸应酬。 “不必见的,见了干嘛?”黎想满不在乎地回应。 独生女的缘故,黎想并没有什么「大家族」的概念。除去父母之外,她不认为需要受到任何血缘关系的绑架。工作这几年,她鲜少走动亲戚,更不乐意薛文倩一直被弟弟妹妹当成随时可以薅毛的羊羔,时常冷脸示人,甚至被冠上了「白眼狼」的称号。 她尤其厌恶饭桌上历数的陈芝麻烂谷子:小姨哄过她睡觉,舅舅带她去过儿童乐园...本不值一提的小事,从这些人口中冒出来居然成了需要她知恩图报的筹码,也成了这些人没脸没皮欺负薛文倩的极好借口。 家长里短的事情难免糟心,黎想抬起头,注视着他的侧脸:“我小姨后来找过你帮忙吗?” 陆安屿无谓地耸耸肩:“她肯定找我爸啊,找不到我头上。” “也是。”黎想不喜欢聊家事,干硬地换了个话题:“你呢?陆阿姨说你一到过年就值班。” “我讨厌热闹。”陆安屿轻飘飘解释一句,隐下二人心知肚明的原因。“今年年夜饭两家人聚一起吃的,办了三桌,我笑得脸都僵了。” “光想想都可怕。” 陆安屿留意着她的神色,跳下台阶,踱步到她身侧:“多大人了,还哭鼻子?这么爱人家就别分手呗。” 黎想狠狠剜他一眼,却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嘴仍不饶人:“你管我!我哪怕活到八十了,也要想哭就哭。” “八十了还为老头哭?是哭人家生活不能自理?还是哭要不要给人家拔管子?” 黎想被逗笑,下意识抬手拍了拍他tຊ手臂:“你这人嘴怎么这么欠!” 陆安屿酒劲消了些,面颊不如刚才红润。他不断抚着被她拍打的地方,突然起了坏心思:“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哭的场景。” 黎想琢磨了几秒,收敛唇角警告:“不准说!好丢人。” == 自04年春日那次偶遇之后,陆安屿一到周末便主动跟在陆昌勇屁股后面,乐呵呵去薛记应酬。 他常坐在大包间靠门口的位置,心不在焉,眼神飘忽,始终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他连着三周失落而归,暗想黎想真是个小骗子,明明说每周末都会来店里帮忙的,结果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前还口口声声说会给他打电话,让他等着,骗子。 到了第四周,他窝在房间瘫成烂泥,“我不去了。” “你不是喜欢吃薛阿姨家的菜吗?” “是喜欢,但你们大人实在太吵了。” 一顿饭局至少两小时起,大家聚在一起抽烟打牌,聊些生意场上的事情、市政府的新规划动向;无聊极了。陆安屿作为晚辈,光闷头吃饭还不够,还得不停举杯敬饮料。一圈下来,他灌了个水饱,压根吃不了几口菜。 “真不去?薛阿姨说黎想今天去店里,还想和查理玩。” 陆安屿眼睛一亮,立马反悔:“去。” “小子,变主意比翻书还快。” 陆安屿翘起唇角,搂着查理,边顺毛边嘱咐:“待会和黎想带你去江边玩。记得她吗?扎羊角辫,笑起来眼睛弯着的小姑娘,我和她上次一起遛你的。” 查理连“汪”三声:“不记得。” “破记性。” 陆安屿坐在副驾,放下车窗;一人一狗都张大了嘴,由着夏风灌到口腔。 陆昌勇见他的兴奋劲,觉得稀奇:“喜欢和那小丫头玩?你在学校朋友不是很多吗?” “多个朋友又没坏处。”陆安屿是真这么想的,学校里的朋友只有上课才能见到。一到周末,大家都各奔前途,没了踪影。 “哟,不愧是我儿子,从小就知道搞人际关系。” “不是。” 陆安屿所在的私立小学教学纪律严苛,学习氛围很浓。大家小小年纪,却对未来三年、甚至六年都有非常明确的规划:初中高中去哪里读,学文还是学理,抑或要不要加入奥数班,如何争取保送名额等等。 耳濡目染下,每个人都视彼此为潜在的竞争对手,连去书店买了新的复习资料都得用书封包起来,生怕被人发现。谈话间不忘试探:昨晚学到几点睡的?早起背单词了吗?聊天内容则多是:作文竞赛值得参加吗?加分多不多?知识问答比赛要去吗? 很没劲。 可黎想不一样,她总是傻乎乎的。 她的世界好像很热闹,有层出不穷的新鲜事,没太多实质性的烦恼。她直来直往,有问必答,短视得天真可爱,甚至还会无所事事到观察蚂蚁搬家。 这么一想,她的确不适合一中。听说在一中,学生不能做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情 - 浪费时间是原罪。 陆安屿迫不及待下了车,匆匆扫视四周,成功在店门口聚焦一个熟悉的身影:黎想今日扎了个马尾辫,正饶有兴致地跳房子。 他拍拍查理的背,示意它先冲锋上阵;查理一蹦一跳,抖着大屁股,莽撞冲上前,差点没把黎想绊倒。 “查理!是查理吗?”她欣喜若狂地蹲下来,揪起查理的右耳仔细观察。 “你瞧什么啊?”陆安屿看不明白,探着脑袋左瞧右瞧。 “查理的右耳尖上有一撮白毛,左耳就没有。” “欸,真的欸。” “你怎么做人哥的,这都没发现。” “切,茫茫狗海,我一眼就能认出它是查理。不像你,还得翻人家耳朵。” 黎想撅起嘴,边蹦边说:“大包间准备好了,你去吃饭吧。” 陆安屿牵着查理,就着台阶坐下,“要不你陪我吃饭?” “怎么?还想让我喊你哥啊?没门。” “你就是因为这个…连着一个月不来店里的?”陆安屿眯起眼睛,一副看破世事的模样。 黎想气喘吁吁,从冰柜拿了两厅可乐,扔一瓶到他腿上:“请你的。我这几个周末忙着排练话剧,马上要比赛了。” 陆安屿隐约想起这件事,“什么时候比赛来着?” “下周末。”黎想歪着脑袋,困惑不解:“你们学校没参加吗?” 陆安屿耸耸肩:“我们学校务实,不喜欢这些没实质好处的东西。” 黎想惋惜不已:“你想来吗?科技馆大礼堂。” “你邀请我?”陆安屿挑了挑眉,伸出手:“邀请函呢?” 黎想皱皱鼻子,转身去吧台撕了一张记账单,鬼画符式地写了几笔,“喏,邀请函。” 陆安屿嫌弃地不肯接,“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名字怎么写?还用汉语拼音?六年级的人还写汉语拼音?” 黎想不爽,猛地收回手,“不去拉倒。” “我去。” 下一个周日,陆安屿提前半小时抵达大礼堂,特意占了个靠前排的座位。 黎想那家伙没有手机,陆安屿只能翻着节目单,找到《盲人摸象》的场次号...第七个...那还有得等。 除去评委之外,来观剧的多是学生家长、参赛学校学生代表。陆安屿一个人占了两个座位,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叽叽喳喳,沉稳得和周遭格格不入。 待第六个节目接近尾声,他坐直身体探着脑袋,总算在幕布后方捕捉到熟悉的背影,又瞬间被她的打扮逗笑:四个盲人,两男两女统一着装,居然别出心裁穿着民国时期的长袍,脖子上还缠了条白色围巾。他们戴着黑墨镜,按个头高低排列,互相搭着肩膀上台,口中低声喊着“1-2-1”。 黎想站在第二个位置,没了往日的灵巧,不知为什么走着好好的,竟开始同手同脚。某一下,她又不小心踩到前面人的黑布鞋,酿跄一步,连带身后两个人也差点摔倒。 原本齐刷刷的四人节奏被打乱,黎想愈发慌神,她不停攥着衣摆,结结巴巴说完了台词,笑得比哭还难看。 陆安屿瞧在眼里,默默编了一长串嘲讽的话:上周给他表演的时候不还有模有样的吗?怎么临场掉链子了?当时是谁拍着胸脯说自己是台柱子,戏份最重,最有戏感? 他乐不可支,一个人闷声笑了好半天,目光追着她从台上到后台,迫不及待起身去后门堵她。 他绕到后场,找了一圈都没见到人影;恰巧听见几个同学小声议论:“都怪黎想,是她先走错了,连带我也走错了。” “就是呀,还踩我鞋子。她说的都是什么啊,我们这次肯定拿不了奖了。” 陆安屿皱了皱眉,脸色不太好看,低沉着嗓音询问:“黎想人呢?” 对方吓了一跳:“不知道,走了吧,要么就回观众席等结果去了。” 陆安屿踮起脚跟左看右看,正打算原路返回,赫然听见小隔间里的啜泣声。他大摇大摆走上前,欠揍地撇撇嘴,嘲讽道:“多大事还哭鼻子?不就一个破奖吗?” 黎想头都不抬,咕囔着:“你来做什么?” “不是你邀请我来的吗?” 黎想蹭了蹭衣服擦泪,“我什么时候邀请你来了?你一个私校的人跑来凑我们学校的热闹,干嘛?” “诶,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怎么了?”黎想嗖嗖起身,昂着头怼到他跟前:“开心了吧!乌鸦嘴,上周你一个劲咒我会摔跟头!我刚才就是思想开小差想到你的诅咒,才会犯错误!”她蛮横不讲理,举着冲锋枪对准陆安屿一通扫射:“你就是见不得我好!你是变态!” 陆安屿气得说不出话:他好心好意来看比赛,午饭都没吃饱,结果被人好心当驴肝肺?他气汹汹走远,没一会又折返:“我真是脑子有病才会想着和你做朋友!” 黎想吼道:“谁要和你做朋友了!” “好!绝交!” “绝交就绝交!!!”黎想嚎啕大哭,“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永远都不想看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