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春四月里树上的鸡仔被惊得扑棱乱窜,记得那人髻上肩头一片落英。 记得春四月里麻袋里的小七,记得春四月里的茵褥之上是一层厚厚的桃花。 记得春四月的九霄之中,星汉灿烂,就在这桃林之上,金色的烟花在屋顶绽开,团花簇锦,如火如荼。 这一路心神恍惚,出了桃花小径停着一辆小轺,车身窄小,一旁有两个白脸的宫人守着。 看着十分劲瘦,却俱是一脸的阴鸷,大抵是在宫里待得久了,不怎么见日光的缘故。 见她们来,宫人面无表情地推开了车门,露出了内里黑沉沉的车身和闪着寒光的镣铐。 小七就被那两个婆子一把推进了小轺里,砰的一声脑袋就撞上了车梁,撞得她脑袋发木,眼前发黑,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在贝齿之间弥漫开来。 还不等缓过神来,踝间一凉,那粗重的镣铐就锁上了双踝。 第430章掖庭 小七没有去过掖庭。tຊ 不知掖庭在什么地方,也不知掖庭到底在哪儿。 是在兰台,还是燕宫,抑或就只在蓟城的某一处牢狱之中。 上一回听说“掖庭”二字,还是在料峭的三月。 那夜陆九卿被送到茶室时,已在掖庭受了整整六道大刑。 哦不,早就不是陆九卿,是牧临渊了。 那日山桃花下饮酒告了别,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他如今活着还是死了,又在什么地方,已无人知道了。 在这艰难的时世里,人命如猪狗蝼蚁,朝生暮死,也不知何时才能似尧天舜日,有一个清平的盛世。(日子过得就像尧舜在位时一样,形容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有多少人无声无息地就死了。 富贵的,贫苦的。 有的死在战场之上。 有的死在宫变之中。 有的死于兵荒马乱。 有的死于阴谋算计。 有的死的轰轰烈烈,史书浓墨重彩。 大多死的无声无息,史书不提一笔,就成了荒野中的枯骨。 丰年还能安土乐业,若遇灾年,棺蒿充途,死者枕藉,千里之内人烟断绝。 世人皆是如此,姚小七又有什么不同呢? 小七与世人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她比不得牧临渊,牧临渊在兰台数年,都不曾动公子一下。而她却是真刀实枪,真真切切地刺杀了公子许瞻。 仔细想想,自己到底做了多少错事啊。 从十五年开始,桩桩件件的,哪一件不是死罪呢? 到底是因了公子许瞻的偏护,她才一次也没有进过掖庭那样的地方。 而偏护她的人啊,此时生死未卜。 缠夹不清了这数年,他们之间的账,又该怎么算呀? 到底是公子辜负了小七,还是小七辜负了公子? 心中空空荡荡的,不知到底是谁错付了谁。 她刺向公子的地方,原本再过个四五日,就该铺满十里红妆,就该张灯结彩,就该挂满了大红的绸带,就该举办一场盛大的昏礼了。(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出自《礼记·昏义》) 原本再过个四五日,她与公子就该换上玄衣纁裳,着大帛吉服,奉汤沃盥,同牢合卺,餕余设袵了。 但这样的昏礼,是再也不会有了。 那劲瘦的宫人在外头赶着马,小轺亟亟地往前奔去。 她掀开帷幔,要再看一眼桃林,看一眼他们原本就要嫁娶的地方,然而掀开了帷幔却发现那不过是一扇假窗。 这小轺就似那夜被公子牧的人接走时所乘一样,密不透风,严严实实,休想看见外头一分颜色。 小七恍然失神,怔怔地垂下帷幔,良久过去了,才朝着兰台的方向,喃喃唤了一声,“公子。” 别了,公子。 别了,她的当路君。 今朝一别,再不复相见了。 马车走得又急又颠,她在车里东摇西晃,脑袋肩头磕来碰去,镣铐咣当哗啦,颠得她几欲呕吐。 心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事,竟觉不出什么疼来。 自那个被俘的寒冬,一直想到今岁的赤月。 想到他的不好,也想到他的好,想到遇见过的所有人,想到经受过的所有事,也想到吃过的所有苦,所有种种,辗转到嘴边,却唯有一声重重的叹息。 也不知走了多久,霍然那小轺猛地一停,听见有人打开了铁锁,有道厚厚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继而马车的小门也砰得一开,溽热发霉的气味和满满的血腥气直直地冲进了口鼻之中,立时就被这难闻的气味呛得咳了起来。 这便到掖庭了。 还以为掖庭是什么样的地方,原来是个施刑的地牢。 那宫人拽住镣铐作劲一扯,登时就将她从小轺里甩了下去。 这一甩,半边身子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得她七荤八素,动弹不得。 那四十余斤重的镣铐砸在身上,砸得生疼,蜷着身子想要缓一缓,那宫人已低喝了一声,“起来!” 小七摔得狠了,一时竟没能爬起身来,那宫人便抬脚来踢,又喝,“起来!” 挣扎爬起,那沉重的镣铐却又压得她抬不起脚来,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当真是寸步难行。 那宫人嫌她走得慢,索性拽着她的手腕往石阶下拖去,那一磴一磴的石梯可真是又硬又凉啊! 她就在那石阶上跌撞着,跌撞得全身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小七暗咬着牙,她想,小七啊,不怕,你该知道进了掖庭会发生什么。 进了掖庭,就再也不会有人把你当人看。 这是你行刺公子该受的。 你受的是原本在庄王十六年就该受的罚。 下了石阶,又被人往这地牢深处拖去。 她闭紧了眸子,就似一块被人遗弃的破布袍子。 拖,便任由人拖。 拽,便任由人拽。 扔,便任由人扔。 死气沉沉,毫无还手之力。 好似到了一处牢房,蜷着身子忍着疼,听见一旁有人说话。 “老奴给掖庭令送人来了。” “赵内官,什么人?” “一个刺客。” “刺客?刺谁?” “大人想不到,这可是刺大公子的。” 那掖庭令啧了一声,“这是豹子胆。” 那姓赵的内官道,“是,来掖庭,还是万福宫娘娘亲自发的话。” 那掖庭令冷笑了一声,“那就是不留了。” 姓赵的内官低着声儿,“娘娘的意思,死了就死了。要是受完刑还能喘口气,就送去女闾。到底怎么着,左右还得看掖庭令的意思。” 听得脚步声动,忽地下颌一紧,又是另一人发了话,“睁眼看看!” 小七睁开眸子,见这阴暗的地牢中有好几人。 三人一旁立着,一人蹲在跟前。 立着的人中,一人身着官服,一人不过是个下手,另一人便是适才拖她进来的宫人了。 蹲在跟前的与后头的一样,也是个下手,此刻正将她捏在掌心,抬着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又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啧啧几声,满意地点起头来,“大人,倒是少见的姿色,细皮嫩肉的,打死可就可惜了。” 立着的两人眼里精光一闪,对视一番,凑在一起小声地嘀咕了起来,“的确是好货色。” “虽是个刺客,但看起来听话,路上不哭也不闹,不像个能跑的。” “那更好,不必专门花心思调教,女闾喜欢这样儿的。” “可惜破了相。” “但身段好。”眼前的人说着话,手已探上了她的腰窝,“大人瞧这胸腹,这腰身,都是顶尖儿的!” 小七本能地一闪,那人便“嘿”了一声,“还是个有脾气的!” 进而提议道,“大人何不留着,若女闾卖不上钱,倒不如弄回家去,做个家妓自己享用,玩够了用来待客,再不济就打发给小的们,美得很。” 这牢中诸人皆笑了起来,那姓赵的内官赶紧躬身道,“人既到了掖庭,都是大人您说了算,卖钱也好,待客也罢,只是想着老奴,也给老奴点儿好。” 那掖庭令笑道,“自然,都是自己人,好处早就为赵内官想着了。” 小七蜷在地上,头皮发麻。 她岂能想到此时的自己竟就似个货物牲畜一样,就在这污秽难闻的地牢里,任人似相马一般,肆意地审视估价。 她想,小七,你要自救啊,假使只有一分希望,你也要自救啊! 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魏人,你是魏国长公主的女儿,是魏公子的小表妹。 你也是楚人,是楚国七公子的女儿,是楚太后心心念念的小孙女,是燕公子曾要娶的人,也是谢玉要等的人啊。 你既非俘虏,亦非贱婢,怎么能叫这些腌臜的燕人平白糟践了你。 也许公子就要醒了,也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