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祁寒蜷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泪眼朦胧,患处还在火辣辣地发疼。
忽然听得门口一声响动,有人推门而入。 祁寒一见来者,便赌气般扯过被子,一把蒙住了头,整个人都缩在里面,像只圆滚滚的蚕茧。 “今日是我说错了话,莫再气我恼我了,好么?” 无人应喏。 “你怪我也好、怨我也罢,这些放在一边,先起来上药,好么?” 被中人依旧不理不睬。 “我跑了十条街,才买到这烧烫伤膏,听闻药效极佳,若按时涂药换药,便不会落疤。”他耐心劝道。 “还管我做什么,”哀怨的声音自被子下闷闷传来。“反正自始至终,你都把我想得那样坏。” 祁念笑攥着药罐的手颤了颤。 “并非将你往坏处想,”他沉默了片刻,适才抬眸道。“你心善纯良,哪里有什么坏处。我只觉得……哪怕,即使,你真动了不好的心思,我也一定是站在你这边。” 她从被中探出头,只露一双水盈盈的红眼睛在外,怯怯回望他。 “不堪的人是我……久居庙堂,惯见勾心斗角,便以小人之心揣摩你了,”他叹道,声音温柔诚恳。“现在可以好好上药了吗。” 祁寒没有应喏,却是缓缓伸出手来。 祁念笑眉宇间随即疏朗了几分,执过她的手置于膝上,又打开药罐挖出一团深棕色的膏药,小心翼翼涂抹在她手背,指腹轻轻按揉打圈。 她却忽然鼻翼翕动,寻着气味嗅了嗅,而后委屈瘪嘴。 “怎么?”祁念笑觉察到她的小情绪。 祁寒呜咽了片刻,哀怨抬头。 “这烫伤膏里,是不是还放了芝麻香油啊,”她委屈巴巴地晃了晃手。“这么香,闻着便更饿了,还怎么睡得着……” 他低头轻笑,笑声如清泉淙淙。 “别乱动,当心药膏流到被子上。”他耐着心将她柔荑摆正。 “黏糊糊的,”祁寒撇嘴。“我睡觉不安稳,肯定会蹭脏被褥,蹭得哪儿哪儿都是。” “我在这守着,”他的神色润泽如玉。“原本便要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药。有我守在这,你只管安心睡。” 祁寒闻言阖眸。 许久后,她忽然细声开口道:“我能信你吗?” “能。”祁念笑正色道。 “那你信我吗?”她的眸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那你信我吗。 “我信。”低沉的声音坚定回答。 …… 没过几日,霁宁便委派人给祁寒送了信,邀她与祁念笑前去公主府参加乔迁宴。 此宴祁寒先前听霁宁提起过,是由晋王主持操办,与会者皆为王亲贵胄。 按理来说,几乎没有外人得以受邀皇室之宴,霁宁此举正是破了先例。 宴席主位上坐着晋王。他高大健壮,头戴藤篾做的瓦楞帽,顶中装饰有珠宝;同一般元族人一样,他也留着髡发,左右鬓角的两缕头发下垂至肩。 祁寒了解过,这位晋王似乎是三位皇储中威望最高的。他仁厚爱民,不骄不躁,深受百姓爱戴。 次座上的,是近期造访大都的安西王阿难答。 安西王是世袭爵位,历代镇守唐兀地区。现任安西王是圣汗的庶孙,晋王的表亲,虽远居西境,却与朝中联系密切。 祁寒遵照祁念笑的教导,大大方方地行了礼。 “就让祁哥哥在这儿同他们参宴罢,你快同我来,我单独为你摆了酒桌。”霁宁凑过来耳语道,而后不等她应喏,便拉着她一路小跑离开。 留祁念笑一人站在原处。 “这是哪位大人?瞧着有些眼熟。”安西王抬起下巴,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遍席间。 “臣,枢密院宿卫,右卫军指挥使,祁念笑,”他躬身应道。“参见诸位殿下。” “祁卿之名,本王早有耳闻,”晋王高坐主位,眉慈目善。“可是当年西征阿尔泰山,凭一己之力倾覆全数敌军那位?” 此话一出,有人嗤之以鼻。 “参军数年无人知,一朝军队罹难,唯他一人身在关外整顿粮储,逃过了一劫,怎就那么凑巧呢……”安西王慢条斯理地轻捻酒樽,斜盱祁念笑。“一战成名之称,也不知祁大人担不担的起。” “安西王不记得了,你同祁大人有过接触,”旁边有好事之人挑起事端。“去岁在漠西击退海都,原本属于安西王府的军功,还有缴获的军备马匹,最后没落一点儿好,全算到祁大人头上了。” “本王哪儿有人家那本事啊,”安西王轻蔑勾唇。“名声是人家的,功劳也是人家的,只有吃力不讨好的苦劳才是本王的。” 祁念笑默然于最末尾的席位落座,面庞沉静淡然,却似不经意间微微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树杈,忽而轻笑道:“臣见树上停着只鹞鹰,忽而想到从前读过《庄子》,其中有一篇正与此鸟相关。” 他坐得端正,双手搭在膝上。 “南方有鸟名鹓。它自南海飞往北海,非梧桐树而不停靠,非练实而不食,非甘泉水而不饮。正在这时,一只鹞鹰寻觅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鹓刚巧从空中飞过,鹞鹰抬头看着鹓,怒而道:‘你也要同我抢这口粮吗?’” “这正是,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祁念笑一字一顿,语气温和,却带着清冷肃杀之势。 安西王听得一头雾水,晋王却抚掌而笑。 “祁卿是说,他本心不汲汲于名利,让你莫再猜忌怀疑,”晋王朗声笑道。“依我言,来者皆是客,不要伤了和气。” 有晋王控场,在座各位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纷纷享用起佳肴美酒,推杯换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