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南,雪原之上……
宣化门洞开的时候,天空中的雪也渐渐小了起来。 当拔刀死战的那股热血冷下去后,取而代之的就是恐惧与愕然。 “相隔九百年、这神州天倾的修罗场上,竟然真的叫老子给杀出了条血路来?”顾渊循着视野中那满雪原的尸首,总算看清刚刚自己血战过的战场。甲士、溃军还有女真人马的尸体层层叠叠,在洼地堆了一路,甚至还有几匹伤重的战马在无助地嘶鸣,却已经没有人顾得上管了。 穿越九百年时空,他甚至还未太搞清楚自己所在何时何地,便被逼着带着这溃军,奇迹般地杀光了大半个女真亲卫谋克。带着这支成分复杂的溃军突出了金军重围,重获一条性命! 他的身后,那唤作虞允文的少年替他将刚刚打出的那面赤旗也带了出来。 瘦弱的少年将手瑟缩在袖子里,吃力地扛着那面已经冻硬了的战旗,像个亲兵一样策马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北风一阵一阵,扬起雪粒打在旌旗上——噼啪作响。 “拖着这东西干嘛?又重又显眼的……”顾渊看了一眼那旗帜,想劝他将旗给扔掉,却终是放弃了。 因为他对上了少年热切的眼神,就好像这面旗帜有什么魔力一样,能够让他们在这样的绝境中支撑下去。他们刚才靠着这面旗和旗下年轻文臣的一腔血勇从绝境中杀了出来,如今自然也是麻木地跟从着这面精神图腾,在漫天风雪里艰难跋涉。 “罢了……那旗子留着,寻一杆轻些的长枪挂着吧……今天还不知道要跑多远的路,把力气花在这种地方不值得。” 他摇摇头,吩咐一句。 “想不到顾参议还挺仔细。”韩世忠在一旁听见,倒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毛。 溃军之中,除了顾渊、刘国庆外,就剩下韩世忠这个临时加的统领官算是品阶较高的官佐,如今刘国庆往后队收拢溃军,他们便短暂地选了一处雪丘驻马。可是向着身后那煌煌汴京回望,除了叹一声侥幸之外,便只剩下大骂城内那些相公们的荒诞了…… “仔细?可能只是怕逃命的时候被拖累罢了。”顾渊笑了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道。 韩世忠倒也不在意,他指着那些乱糟糟出城迎战的敌军,偏了偏头:“顾参议,你说汴京城里,这打得是什么仗?刚刚我们在城下死战他们不敢开门,这时候却发疯似地开城出战,这不是往外添油么!” 这个西军出来的将痞自然是不大在乎大宋官场上那些繁文缛节,也将他这敢拔刀拼命的文臣视作同袍,没有半点生分的意思,因此话里话外没那么注意。 “这满城公卿若是都像顾参议这般会打仗……我们哪里还需要在这里受冻。”扛着旗的虞允文跟在二人身后,也是满腹牢骚。 他这小子倒灵光得很,持着一柄文士用的佩剑,只挑那些明显顾不上他的女真甲士下手。一场血战下来别说受伤了,便是身上都没怎么溅上血。 顾渊没有吭声,只是放任他们抱怨着,自己则着了魔一样盯着那座风雪中的巨城。 他看着一群人影乱哄哄地从宣化门瓮城两侧的边门涌了出去…… 也看见更多的人还留在瓮城之中紧张地张望。 前世的记忆一点一点地被捡起来——史书记载,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郭京以六丁六甲神兵出战,溃败。 而这也是汴京陷落的开始。 记忆中的历史与现实重合,雪原之上醒来时,那少年对自己说的日子,似乎正是今日! 而那如今正在乱糟糟出城的根本不是戍守的宋军鼓起勇气出城挑战,根本就是城中那个江湖骗子在装神弄鬼,用这个富庶帝国的命运来赌自己的富贵! 那些被他鼓动的汴京地痞既不知兵事凶险、更不知战阵为何物。 他们只喝了些郭国师赐下的符水便觉得一股热流从体内升起,自觉刀枪不入,做着砍了大金国元帅太子升官发财的美梦,提着柄钢刀便走向了战场。 城上飘扬的经幡之下,郭京依然在仗剑做法。 他时而仰天长啸,时而对着长剑喃喃自语,又时而怪笑不已,只看得旁边的张叔夜和孙傅冷汗直流。 可是,也不知是他真的术法灵验,还是这天地神佛也觉着可笑,居然真的让这三日不停的大雪止息了一会儿。 “金钟罩身、道君加护、煌煌天威、助汝破敌!” 尖利的叫声穿透战场上不安的喧嚣,顾渊几乎是冷漠地瞧着那队城下的“神兵”。 瞧着他们从放下的吊桥上跨过护城河,而后止步不前。 似乎是真正见到金人那狰狞盛大的军容、直面那近在咫尺的压迫感后,这群城中的地痞氓流方才惊觉,自己肚里那黄汤符水似乎不足以让血肉变成铠甲,来对抗金人的当世强军。 无论城上的郭京大师如何做法,这些“神兵”却是停在护城河畔一动不动,再不能往前一步了…… 这下不仅是金人,就连对此多少有所准备的顾渊在远处见到这情形都是目瞪口呆:“真没想到……这煌煌大宋末世,竟会荒唐至此。” 他苦笑着打马,一切依然如史书所言。 他这只踏着时空涟漪而来的蝴蝶哪怕拼了命地振翅,也没能掀起一场蝴蝶效应的风暴…… “参议——这汴京城如何派出这等人来应战,这样下去可还守得住?” 虞允文紧紧握住手中的剑,他心思机敏,已经看到了问题所在——荒唐的神兵不可能阻住金人雷霆一击。可他们前队止住脚步,后队却还在继续出城,乱哄哄地在吊桥上挤做一团,若是此时金人遣骑军抢攻城门,怕是这苦挨了四十日的汴京转瞬间便是地崩天摧的结局。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立国百余年的王朝,此时正是开疆四海,烈火烹油的繁盛巅峰,怎么会就因为一队乱七八糟的兵马,落得个山河破碎的结局! “那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城内诸公寻来的神兵。”顾渊也是紧紧勒住胯下战马,强忍着想要放马冲阵力挽天倾的冲动,冷笑间全是讥讽,“真是荒诞不是么?西府诸公、满朝公卿、还有那道君皇帝,便就是这么荒诞。金兵围城,不问刀兵,却问鬼神……这煌煌大宋,不是亡在一个骗子手里,而是亡在愚蠢怯懦的赵氏家族、那些只知道党争政争的文人士大夫手中!” 他们正说着间,汴京城下那支神兵忽然发出惊呼,继而隐隐有了溃散之意。 原来,是城南这边离得最近的两个营寨中,摸不清宋人虚实的金兵将领持重,只派遣了一部轻骑,试探性地发起了一次冲锋。 那轻骑不过两百余骑,冲击得也是犹犹豫豫,只是朝着那堆挤做一团的暴民一角斜斜地刺去,可马蹄震颤之下却引发了连锁反应。 “神兵”们的阵势当即崩溃,他们发出惨叫声倒卷着向后涌去,再不信什么仙法道术,只想着要回到城墙之后躲开那一队骑兵杀神。 “完了——”顾渊长叹一声,在自己马鞍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只是着了魔一般死死盯住那汴京城东南角的宣化门,想要目睹一个时代落幕的最后时刻。 他现在已经多少记起来一些穿越前的事情,宋史别的他不知道,可是汴京之围他却有所研究,并且清楚地记得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郭京以六丁六甲神兵出战,遇金人骑兵溃败。 随即金兵抢城,而守卫禁军因为事先被郭京撤走,不及上城戍守,直接导致汴京四十日的抵抗前功尽弃,七万禁军一朝崩溃,东京梦华沦为人间地狱。 只可惜,历史的惯性如此巨大,哪怕预知这一切,哪怕带着超越这个时代千年的知识和见识,他也只能亲临此地见证这一刻,终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沉痛的叹息与遗憾之中,他最后一次眺望宣化门,这个帝国末日开始的地方。 隔着稀疏的雪幕,只能模模糊糊见到远处的影子。 可那一片朦胧中,他却依稀见到那一袭红衣,仗剑登城,随后仿佛有剑光闪过,刺破这昏暗的历史。 接着披着青色道袍的人影从汴京城头坠下……坠落到被那群“神兵”挤做一团的吊桥上。 …… 郭京,北宋末士兵,原为尤卫小卒。1126年(靖康元年)金兵二次围攻东京,同知枢密院孙傅读丘濬《感事诗》,其中有郭京、杨适、刘无忌之语,于尤卫兵中访见他。 郭京伪称身怀道教之法术,能施道门“六甲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阵,可生擒金将退敌,钦宗及孙傅等均深信不疑,乃授以官职,并赐以金帛数万。他所募之士兵六甲者皆属市井无赖之徒,及开汴京宣化门出战,他坐城楼作“六甲”之法,树旗绘“天王像”,金兵击败其“六甲神兵”他趁乱逃走。结局不详,一说为张思正所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