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
这一年的夏天仿佛格外的炎热,知了声叫个不停,酒水厂的筒子楼外,大樟树下坐着好些拿蒲扇的人家,正你一句我一句在讨论时下的新鲜事。 “老阮家的大女儿刚毕业了吧,这次下乡知青名单里怕是要有她了,就是不知道她被养得这么娇滴滴,能不能过得惯乡下的苦日子。” “这回你就猜错了,光淑雅那副疼爱劲,哪能舍得娇娇去下乡啊,我听说是打算托关系把人留在咱们酒水厂里,到时候就不用下乡去了。” “那她们家总得有个人下乡啊,难不成周淑雅不管她亲闺女了?” 有人不信,提高了音量道。 谁不知道阮建国是二婚,周淑雅是后娶的媳妇,她带了个闺女上门,直接改了姓氏叫阮瑶,阮娇娇是先头一个留下的,不是周淑雅亲生的。 周淑雅嫁进来这些年,大家有目共睹,知道她对阮娇娇好,反而对亲生闺女不太上心,因此美名远播,说她是最善良的后妈。 就为了这个,妇联还特意来找过她一趟,刊登了一期关于周淑雅的采访,把她夸成了一朵花,是能顶半边天的妇女里值得学习的人物。 又有人说:“谁叫先头留下来的那个是小姐命呢,娇滴滴不说,还三天两头的生病,真要去了乡下,都怕活不过年底。” 几人这么聊着,就有人过来问了路。 那人大概四十几岁的样子,干瘦矮小又黑漆漆的,一看就不是城里人,一开口还带着乡音。 “几位同志,你们知道阮建国家怎么走么?” 哟。 这本来讨论的就是阮家的事,现在又来个要找阮家的,这些闲聊的妇女们互相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些什么,多少有些尴尬。 有好心人指了路。 对方哎了一声,爽快地跟人道了谢。 其中一个叫李婶的忍不住问:“看你不像本地人,是建国家的亲戚?” 男人也没藏着,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看着很是朴实,“我是青城那边的红星公社霍家屯的,为了我侄儿的婚事来的,我侄儿不是在海岛上当兵回不来么,我就特意替他跑这一趟。” 众人八卦之心顿时起来了,这么大老远的跑来,还说是婚事,要么就是阮娇娇的,要么就是阮瑶的。 李婶立马问:“阮家哪个闺女?” “我只记得阮家有一个闺女,叫阮娇娇来着。”中年男人回了句。 哟! 大新闻啊! 等着中年男人一走,先前几人瓜子又磕了起来,几个黑压压的脑袋凑成一团。 “看来老阮家的大闺女,这辈子就是受苦的命了,海岛那地方可比乡下还受罪呢!” “就是啊,这下老阮家可热闹了。” 而处于大妈话题中心的阮娇娇,此刻却做着一个冗长的噩梦,在梦里她甚至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不过和她所认为的幸福人生不同,梦里的后妈妹妹却是毒如蛇蝎。 在梦里的她一开始也认为后妈对她宠爱,甚至比对自己亲生的阮瑶都还要好。 而她为了这样的后妈,简直就是言听计从,把人当亲妈来对待。 周淑雅说,海岛日子太苦了,离家里太远,怕是照顾不到,和霍家那门定好的娃娃亲不如算了。 又说家里必须要有个人下乡,就让阮瑶下乡吧。 梦里的阮娇娇只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后妈,宁愿让亲生女儿去下乡做知青,都要把她留在城里。 她不是不懂得感恩的人,回头就偷偷填了下乡的申请,她想的是,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让阮瑶退让,她好歹也是姐姐,于是下乡的人就成了她。 阮娇娇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下了乡就被人给看上了,从而被设计留在了乡下,之后的岁月,她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八十年代她好不容易靠着在农场积累的大佬人脉,逃出了山里,又担心自己这样,会连累到父母,便自己努力赚钱,想着赚到钱了再回家。 后来表哥江子越找到了她,明明他自己过得也不好,却愣是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帮助了她。 那段黑暗时光里,是他顾念着儿时情谊,对她伸出了援手。 等阮娇娇的生意小有成就,她立马就来了江城,想着终于能让家里人过好日子了。 可刚到家门口,就听到了自己那最‘疼爱’自己的后妈,正在和阮瑶得意地说。 “当初要不是我想的办法,现在在乡下结婚生孩子过苦日子的人就是你了,但凡有那个小贱人在,咱们两个现在的日子哪有这么好。” 阮瑶很是佩服,“妈,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当初我还真以为你要把我送走,没想到阮娇娇这个蠢货,竟然主动下乡了。” 周淑雅看了她一眼,“我要是不这么说,她能对咱们产生愧疚么,之前那些年,我对她好,你以为我是真心的? 我就是想要她完全信任我,你看现在这样,也没人会在背后说我不好,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活该,谁叫她那么容易相信人呢,蠢是要付出代价的!” “妈,你说得太对了,不过要是她不嫁在村里的话,下乡结束也是要回来的,现在真是老天爷助我们,让她这辈子都没法回来了。”阮瑶越想越觉得庆幸。 哪知道周淑雅只是得意一笑,“你错了,老天爷可不会帮我们……” 梦里的阮娇娇浑身都在颤抖,脑子更是嗡嗡嗡的作响。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她曾经以为最幸福的家庭,最好的后妈,竟然口蜜腹剑,用捧杀的方式来设计她! 阮娇娇心痛到无法窒息,浑身仿佛掉入冰川之中,她的人生被毁了,毁得一塌糊涂,而最可笑的是,这几十年,她无一刻不感激周淑雅。 她愚蠢啊! 这么多年,她依靠着的不就是这点亲情么,她恨到眼珠爆红,恨不得吃她们的肉,喝她们的血! 梦里她冲动之下,去找了两母女对峙,结果不小心把她们给弄死了,而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急火攻心,还是说老毛病又犯了。 捂着疼痛难忍的心脏,也倒了下去。 倒地前,她视线模糊地看到有个人影,朝她而来…… 然后阮娇娇就醒了。 此刻的她仿佛从水里捞出来般,正迷茫地看着四周围的环境,一间用单板隔开来的小房间,放了两张小床,中间拉着帘子,这是她和阮瑶的房间! 阮娇娇又立马看向了书桌上的日历,1974年8月2号。 原来都是一场梦么? 虽然她这会儿仍然心有余悸,但却无比庆幸是场梦。 这个想法刚落下,她就听到了外头有人敲门。 阮娇娇缓了口气起了身,出去开了门。 等看清楚眼前站着的中年男人时,她猛地瞪圆了杏眼,忍不住脱口而出:“是你?!” 这分明是她梦里梦到的人,那个来替霍家谈娃娃亲的霍家二叔! 难道那并不是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