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独她看明白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女儿。 她不是木讷,不是话少,不是一颗心只扑在医术上; 她懂人情世故,懂人和人之间的算计,她什么都清楚,只是什么都不说。 在宫里做太医也好,做女医也好,看着风光无限的背后,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心酸。 人吃五谷杂粮,什么时候生病,除了老天知道,没有人知道。 宫里的贵人一召唤,哪怕外头风再大,雨再急,你都得进宫去诊脉; 这是其一。 其二。 宫里做太医、女医,医术无需太好,但一定要八面玲珑,要会看贵人的脸色,要听得懂贵人的话里有话。 女儿的性子,要她周旋在这些贵人之间,确实是难的。 其三。 贵人之间的你争我斗,常常会把相熟的太医也牵扯进来,开假药方,说假话是常有的事情。 这些龌龊事儿,女儿是不屑做的。 最重要的一点,女儿长得好看。 在宫里那个地儿,长得好看一点的女子,又医术出众,就会引人关注。 如果哪个王爷瞧上了,要娶她做妻,做妾,她嫁是不嫁。 可他沈巍有什么法子呢? 沈家家业在他手上败落,他将来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祖宗? 再说了。 这二十年来,他待她多好,吃的、喝的、穿的哪一样不是顶尖? 她怎么就不能为着沈家,为着哥哥们,为她的侄儿、侄女牺牲一下? 就算不为着几个哥哥们,为着他们二老,她总该报答一下爹娘的养育之恩吧。 父女二人不欢而散。 第二天,她就离开了沈府,连个丫鬟都没有带,只带了几身替换衣裳和一车的医书。 她请白振山帮忙,在外头租赁了一个二进的小宅子,逢年过节也不回来,一副和家里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他气得病倒在床上,对濮氏恨恨道:“白眼狼,养了个白眼狼啊!” 濮氏在边上出主意。 “先让她在外头住些日子,回头让白爷在中间说和说和,白爷的话,她终归是听的。” 哪知,白振山一听说和,直接摇头说没用。 沈巍当时就恼了,“你还没试呢,就说没用?” “小姐小时候,我不让她尝草药,她肯听吗?当年跟着我出去采药,我劝了一路,她肯回来吗?” 白振山重重叹气:“老爷这事做得有些过了,那宫里可不是什么好地儿,吃人呢。” 沈巍一听这话,勃然大怒。 “你也来埋怨我,你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来埋怨我?那宫里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还没有那个门路呢。” 说着,他一拍桌子。 “都怪你,带着她到处乱跑,把她的心都弄野了。” 白振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神慢慢暗下来,半晌,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老爷啊,你的女儿叫沈杜若。” 是的。 沈巍的女儿叫沈杜若,出娘胎就不是普通女子。 她为了识草药,前前后后中毒过六次; 她为了练好用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手里拽着一把刻刀; 为了不嫁人,离家出走四年; 可想而知她走这条路的决心有多大。 沈巍脸上是无尽的后悔,“可惜啊,我当时鬼迷了心窍,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沐辛浔最不爱听的,就是别人的后悔。 早干什么去了? “人算不如天算,她做了半年医女,就去了太子府当差,老太医你的美梦泡汤了。” 沈巍一听她说这个,只觉得一口气又卡在喉咙里,哽得慌。 太子妃宫寒严重,所以太孙来得也迟。 生完太孙后,月经不是淋漓不尽,就是迟迟不来。 宫里的太医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原则,替太子妃调理了好些年,成效不大。 女儿可不管贵人不贵人,把脉开药,药吃到第四个月,宫寒彻底断了根。 太子妃亲自向陛下跪求,把女儿请进了太子府,做了太子妃的女医。 “晏姑娘这话说错了。” 沈巍手上的青筋暴出几根,说出了心底藏着的话。 “当时我不觉得是美梦泡汤,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微末之时的交好,比着得势之后的交好,更好百倍。” 沐辛浔看着沈巍的脸,不由心中冷笑。 这老头瞧着一脸的仁慈,心里的算计根本不输给任何人。 正想着,只听边上传来宁执傅的咳嗽声。 沐辛浔目光和他遇上的同时,心里忽的明朗起来—— 看来,宫里除夕的毒杀案并非为了让沈杜若进太子府,就是冲着太子去的。 太子侥幸躲过一劫,太孙倒了霉。 也由此可见,毒杀案背后的主谋不一定是赵王,而是另有其人。 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想干掉太子,登顶皇位的人,根本不止赵王一个。 沈巍在这一点上,没有说谎。 他就是为着沈家的荣华富贵,为了四个儿子的前程,把女儿卖了。 第六百六十三章女儿(四) 卖女求荣这种事,古往今来都不足为奇。 稀奇的是沈杜若的反应。 绝大多数的女孩儿都会乖乖听从家里的安排,无力反抗,反抗也难挡这样的命运。 但沈杜若不。 她利落的搬出了沈府,过起了一个人独居的生活,没有佣人,不要家中的一两银子,自己养活自己。 要知道,她可是沈家唯一的女儿,就像沈巍自己说的,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顶尖。 她都毫不留恋的舍弃了。 这样女子,真是太罕见了。 李不言若是听说了,定会夸一声:好样儿的。 但搬出沈家,也势必带来另一个问题——她在太子府的情况,无人知道。 不甘心,沐辛浔又问了一句:“她在太子府那几年,发生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沈巍默然摇头。 女儿的忤逆让他大为恼火,和濮氏说就当没生过她。 濮氏到底舍不得,还偷偷摸摸去那宅子看看女儿,他知道后,把濮氏骂了一通。 濮氏从此也不敢再往那边去。 四个儿子打小跟这个妹子不亲,他们见妹子把自家亲爹气成这样,更是埋怨妹子不懂事。 只有一个白振山,把沈巍的话当成耳旁风,明里暗里的帮衬着。 有一回,他下衙回府,马车路过秀水街的时候,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 掀帘一看,只见女儿与白振山并肩而行。 女儿仰着脸,对着白振山说了句什么。 白振山听完,忽的笑起来,然后伸出手,揉揉女儿的脑袋。 他啪的摔了帘子,气得咬牙切齿。 和自己的亲生父亲没话说,和外人却说得眉飞色舞,这丫头何止是个白眼狼? 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把她生下来。 生下来也应该掐死! “这么说来,整个四九城和沈杜若最亲的人,就是白振山?”沐辛浔问。 沈巍想不到她会这样问,一时间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丫头和谁都没话说,和谁都不亲,唯独一个白振山。” 沐辛浔听完这话,突然想到一件事。 “所以,白家后来不帮沈家做事……根子在这里?” 沈巍看着沐辛浔,眼里都是不可思议。 她,她怎么就猜到了呢? 没错。 根子就在这里。 从那以后,他看白振山越来越不顺眼,主仆情也一天比一天淡。 白振山一死,他就寻个由头,把采买草药的事收了回来。 让白家滚蛋这桩事情,他在暗中筹划了多年,做得滴水不漏。 就连枕边人濮氏都只当是白家人得了势,心变野了,不把东家放在眼里。 只有他心里知道,真正动白家的原因,就是白振山和女儿的关系。 沈杜若是沈家的女儿。 他白振山凭什么? 这一回,轮到沐辛浔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沈巍。 世医之家不错; 德高望重的长辈也不错; 只是抛开这些光鲜亮丽,这人的凡胎肉身也不过是个心胸狭窄,自私自利的小人。 也难怪教养出来的四个儿子,连裴寓都看不上。 沐辛浔深吸一口气,压一压心里的不舒服,目光朝裴笑瞄过去。 裴笑接到暗示,故意拔高了音量,“这么看来,您女儿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朱远墨:“不仅没做,她还是女医,救死扶伤是积德的。” “那么……” 宁执傅口气一沉:“冤魂从何而来?” 三个人,三句话,把老太医逼到了死胡同里。 沈巍心里一酸,把手埋进大掌中,万分痛苦道:“我,我逼她做了一件坏事。” 四双眼睛同时亮起。 过真被他们料准了。 以沈杜若的性子,要她主动害人不大可能,那只有一个可能:被谁逼迫。 逼迫她的人,就是她的亲爹沈巍! 沐辛浔又朝小裴爷一抬下巴,小裴爷立刻换上严肃的口气,“老太医,你逼她做了什么事?” “不要问,不要问,不要再问了……” 沈巍猛的抬起头,脸上的青筋都狰狞地露在外面。 “你们和那些冤魂说,是我逼她做的,让他们有什么仇,什么怨,都来找我。” “一定会来找你,而且还会找你们沈家的每一个人。” 沐辛浔冷笑一声。 “她一辈子没有嫁人,死后葬在你们沈家祖坟的边上,你们沈家人一个都逃不掉,都得死!” 沈巍看着沐辛浔黑沉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喃喃道: “不能说,我不能说,要掉脑袋的,要灭族的。” “M.L.Z.L.不说,那就等着冤魂找上门吧,小裴爷,我们走。” 沐辛浔扔下一句,起身就走。 余下三人纷纷随她而去。 这一下,沈巍急了,连忙拿起拐杖想从太师椅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