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进来,空气里飘着一丝清洌的菊花味儿,他忽然想起她十六岁生辰那天,在戏台前,她胸口气得一起一伏。 “我师兄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你们不要乱说。” “哎啊大小姐,我们难不成还冤枉了他不成?” “冤枉了。” “一个是冤枉,两个呢?” “也冤枉了。” “大小姐,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 “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她忽然一插腰,气急败坏,“我在我自己的家,凭什么要跟你们讲道理。” 他又想到在唐府的后院—— “林壁?” “小姐。” “这地儿腌臢的很,住不得了,你帮我师兄整理一下东西,送到前院去。” “是!” 女孩儿走到陆时的身旁,伸手扯了扯陆时的衣角,“师兄,余下的人怎么处理,你给句话,我听你的。” “……就算了吧。” “听到没有,我师兄说算了,记着他的好,否则啊,你们也得跟李兴一样。” 女孩儿拽着他的衣袖:“师兄,我们走。” 陆时轻轻地笑了,“你们知道我先生给她起这个名字,有什么用意吗?” 宁执傅和裴笑面面相觑。 沐辛浔思忖了片刻:“是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的意思吗?” “不是。” 陆时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点温柔,“唐之未,未之甜。” 我的女孩儿,命好着哩。 我又怎么会后悔! 陆时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四百零三章皇宫 陆时转身看着围过来的三个年轻人,目光最后落在沐辛浔的面容上。 “孩子,你今年十七?”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 这都第四遍了。 沐辛浔默然点头。 “云南府人?” “是。” 陆时退后半步,冲沐辛浔作一揖,惊得沐辛浔忙还礼。 “老大人,万万使不得。” “多谢你。” 陆时看着她星亮的眼睛,想说点儿什么,忽然余光看见陆大和程扶摇急匆匆的走过来。 “老爷,锦衣卫找来了。” 陆时脸色平静,“你们三人等锦衣卫走了再离开,今夜听到的、看到的,只当是做了一场梦。” 沐辛浔:“大人你呢?” “我自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三位,告辞。” 陆时目色沉沉地看了沐辛浔一眼,转身离去。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原因,沐辛浔总觉得他这一眼里,有许多没有说尽的话。 其实她也有许多话,没有问尽。 他会给自己下罪己诏吗? 会怎么处置你呢? 后面,你打算怎么办? 正想着,忽的眼前一片黑暗,来不及喊出一个字,沐辛浔一头栽了下去。 宁执傅余光看着身侧的人倒下,立刻伸手把人抱住,速度之快,让一旁已经伸出手的裴笑,很是懊恼了一下。 娘的,我怎么总是慢半拍呢! 恰这时,李不言、朱青、黄芪三人也从各个地方赶回来。 宁执傅看着李不言:“她晕过去了,你和黄芪先带她回府。” 黄芪:“那我家爷呢?” 宁执傅把沐辛浔放在李不言背上。 “我和你家爷继续把戏看下去。朱青,你暗中跟着大人。” “是!” 宁执傅冲程扶摇一颔首:“劳程班主领他们去后门。” 程扶摇:“你们认得回戏楼的路?” 宁执傅:“认得。” “那就跟我来。” 六人,分三路,飞快地离开。 到拐角处,宁执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水榭。 起风了,茫茫大夜,挂在水榭外头的两盏灯笼,被吹得七零八落。 “别看了,快走。”裴笑扯了他一把。 宁执傅顺势一把勾住裴笑的颈脖,“老大人的话,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就当做一场梦。” 宁执傅松开手,像是自己在劝自己:“对,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忘了。” 回到戏楼,戏台上热闹依旧,唱的是《林冲夜奔》,武生的唱腔很是铿锵有力,两人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锦衣卫找来了,显然是在找老大人,那老大人是怎么瞒天过海来唱春园的? 正心烦意乱着,程扶摇进来,冲二人抱了抱拳:“三爷,小裴爷,这戏听得如何?” 宁执傅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我头一回听这戏,程班主,林冲夜奔,被人追上了吗?” “便是追上,也有人接应,三爷只管安心往下听戏。” 宁执傅悟得出这话里的意思,李不言三人不仅顺利从后门离开,程扶摇还安排了马车接应。 心的一半,落了下去,另一半还吊在嗓子眼。 好在不久朱青回来,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沾了点茶水,写了两个字:皇宫。 皇宫? 宁执傅和裴笑的心落下去,瞬间又吊起来。 锦衣卫此刻把老大人带去皇宫,必定是那位的主意,这是打算做什么? 秋后算账吗? 宁执傅心魂不定地站起来,“我们也走。” “你拉我一把,我腿软,起不来了。” 小裴爷这一晚上受的惊吓,比在周也宅子里受的惊吓只多不少,不仅腿软,心还怦怦直跳。 宁执傅一把将他拉起。 走出唱春园,夜风中已经夹了些蒙蒙细雨,淋在脸上,说不出的冷。 宁执傅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老大人是怎么进到唱春园的?” 朱青低声道:“陆府今日请了戏班,他扮成戏子跟着戏班,从陆府走出来的。” 怪不得锦衣卫会找来。 宁执傅眼角跳了跳:“明亭,宫里这会还在做法事吧?” 裴笑摸了摸身上的腰牌,一咬牙,“朱青,送我进宫。” 宁执傅赶紧叮嘱,“别冒险。” “废话,还用得着你交待,小爷我怕死的很呢。” 裴笑走到马车前,手掀起帘子的同时,头一扭,“你快回去看看我娘子有没有事。” “她晚点再看。” 宁执傅轻声道:“这么冷的天,我得先回家一趟,陪我爹喝几盅小酒。” 喝酒是假,打探消息是真。 裴笑心说这小子手脚快,脑子转得也快。 …… 夜色已深,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潮湿中。 小内侍很是和气:“陆大人,请随小的来。” 陆时理了理身上的便服,把头发拢得一丝不乱,才接过小内侍递来的伞,走进雨中。 小内侍见他腰背挺得笔直,脚步迈得颇有几分气势,心里不由一阵感叹。 深更半夜被召进宫,还能气定神闲的人,论朝中上下,怕也只有一个老御史了。 上到最后一级台阶,陆时收了伞,掸掸身上沾的雨丝,抬腿跨进了御书房。 皇帝歪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见人进来,纹丝不动。 陆时上前跪拜行礼。 皇帝放下书,看了眼他身上的衣裳,淡淡笑道:“老大人这是从何处来?” “回陛下,从唱春园来。” 陆时仍跪在地上,双手撑地:“今夜登台唱了一场戏,了了多年的心愿。” “噢,唱的是什么?” “西厢记。” 皇帝并没有很诧异。 “朕记得西厢记演的是千金小姐与穷书生的故事。” “正是。” “老大人扮的是……” “书生。” “那千金小姐是……” 陆时缓缓直起身,“是臣未过门的未婚妻,唐家大小姐。” “叭——” 茶盅应声而碎,皇帝的脸上一片怒容。 暖阁里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聪明人过招,话不用说透,却早就心知肚明。 这很久的时间,皇帝喘了好几口气,压下了已经到极点的怒意,冷笑道: “老大人原来没忘啊!” 陆时一字一句:“回陛下,有些事不敢忘,不能忘,也舍不得忘。” 皇帝的面色刹那间煞白,眼底有锋利的杀意。 “陆时,你好大的胆!” “陛下。” 陆时身子缓缓伏了下去,“臣,死罪。” 皇帝只觉胸口一痛,指着陆时道:“好,好,好……朕这就成全你!” 第四百零四章接我 陆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帝王,嘴角慢慢扬起。 “臣,谢陛下恩。” 声音里没有惧怕,反带着些欣喜,好像“成全”两个字,是他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的。 皇帝后背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瞬间冷静下来。 “朕忘了,你是拨乱反正,替天下苍生发声的大御史;是两袖清风,曲高和寡的大清官。 朕若杀了你,便背上了杀清官的罪名,他日工笔史书,朕便成了昏君,而你陆大人,则名垂青史。” 陆时伏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弯曲的身子没了那层威武的官袍做遮掩,瞧上去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皇帝只觉得浑身的骨节,连同四经八脉都隐隐生痛。 他一生经历过无数的风波,打过无数的仗,遇到过无数的敌人、对手,还没有一个人将他逼迫至此。 这人把他逼进了一个狭窄的缝隙中,无路可进,无路可退,甚至连拔刀也不能。 皇帝颓然坐下,“陆时啊陆时,朕留你不得,杀你不能,你好深的算计。” 陆时依旧沉默。 皇帝看他这样,反倒想笑了,“你是替他来报仇的吧?” 他是前太子。 陆时这时才直起身:“非他,只为唐家。” 皇帝冷笑,“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