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医生 男人悠悠醒来,不知身在何方。 全身僵硬。冰得发紫——是冰,被冰掩埋。 当然一丝不挂,躺在浴缸中。 试图活动一下手脚,非常吃力。先是手指头,一根两根,慢慢地弹动,想抬起手来,它不听使唤。双足如抽筋般。腰部以下,似乎早已不属于自己了。他像一个苏醒的灵魂,给误嵌入一具尸体中。 浴室有道缝,外头是块镜子。 用尽力气,才撑起三五寸,又感乏力。 没有力气?没有感觉?只是冰冷…… 发生了甚么事? 昨天? 昨晚,星期六,如同其它假期的节目,男人北上寻欢。他是识途老狗、一向单嫖独赌。在的士高还没喝到到第二杯。 “先生、一个人?” “我加你,就是两个人了。” “唔——三个人玩好不好?” 他淫笑,不答。 “我还有个姊妹,起双飞,我叫娇娇,她叫莎莎。” “超龄Twins吗?” “你真衰,我才二十二。” 她把莎莎也招来。 “可以制服诱惑,也可以做大戏。保证有意外惊喜。我们是湖南来的大学生呀!” 男人玩过戏剧学院、模特儿训练学校等出来的靓女,素质不错,同其它鸡相比,贵些稍也无妨。 “我们有学生证的。” 一瞧,“医学院”三年级生? 男人失笑,谁不知这儿一切都是“老翻”,证件可以伪造,二十块钱一张。深圳东门就买得到。 制服诱惑、护士、空姐、列车服务员、酒楼知客、女解放军…… 他色迷迷地想,不如试试玩医生,还是中西合璧,一个望闻问切,一个喂药打针,这个奄奄一息的“病人”,马上可以生龙活虎,剑拔弩张…… 身穿医生白袍挂了听诊器的娇娇和莎莎,双凤肉搏前戏,是为病人脱衣诊症,四只玉手来验身。 “你病得好严重呀!” “心悸、躁郁、阳虚、胃气——” “还有心肾不交,神志不清,气血两亏,非下重手不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手她一手,令男人着火了。 “我验到你内伤,任督二脉大兜乱,真是好难医。” 他翻身蠢蠢欲动,两女按捺住,叱喝: “病人要相信医生,听医生吩咐!躺好!” “让我帮你点点穴!” 娇娇用点扪法取他神庭穴。再转向头颅正中的百会穴扣打。莎莎向手足进攻,捏掐脚部的三阴交和太冲。腕上的神门穴亦一阵酸麻。向要害施术,令男人放松,渴睡,十分舒服,不知人间何世。 “真是骨妹中极品!”男人赞叹:“好好玩!” “我们是‘医生’!” “医生,”男人玩SM,扮小孩,不依:“我要打针。我要同你打针!” “先喝药水。”一个递给他小杯橙汁似的液体:“甜的。” “我不喝!” “乖,不要顽皮,病了要喝药水才快些好。喂!想我打你吗?” “不喝药水,要打针。” “我们喂你、一口一口,慢慢喝,对了,够甜吗?好喝吗?” 男人用舌头舐舐嘴。 他渐渐,更渴睡。 “打针吧。”——她声音沉着。对她道: “准备好了?” “可以。” “联络好了?” “一小时内。” “钱收了?” “一半。” “快!” 一阵清脆玲珑的金属声,闷闷的肉体切割声,冰块撞击声……就是没有人声。静默而迅速。准确而精细。 …… 男人艰辛地挣扎爬起,自镜子的反映,他看到腰部——慢着,腰部左右,赫然各有一道伤口。 伤口好小。但开始剧痛。 “救命!救命!” 男人惨叫,他究竟失去了甚么?发生了甚么事?全身赤裸,只见两个没有血的小伤口,他惊骇得在地上乱爬,双腿发软,没有站起来的力量和勇气,因为心理作用,他觉得自己死了半截。终于在房间门口昏过去…… 医院中。 一个“真正的医生”在他榻前,告诉他: “伤口很小,每边仅足够取出一个肾——即是说,你已被摘掉两个肾。但因手法熟练,受过正统训练,完全未造成其它相邻器官损伤。” 他稍顿,又道: “由于饮料中混有麻醉药,所以你丝毫不觉。又由于药物份量恰到好处,没多得令人昏死,又不会少得叫你受苦,计算好能尽早醒来,避免生命危险。还有,用冰块来掩埋,减少出血,还减轻痛楚。伤口凝结收缩,面积更小。” 男人虚弱地呻吟: “医生,到底你想说甚么?” “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一次优秀的手术。” “——是两个。” “怪不得。两个女的?” “吓?” 医生左右一望,四下无人,向他耳语: “是闯荡江湖刀法如神的‘湖南鸳鸯刀’。” “还不报警?” “如果报警有用,你怎会需要我?” 男人被割去两个肾了,他只能靠管道维持泌尿系统的正常工作,并且他也活不长。在这儿,等人捐出一肾,机会渺茫——他没有“等”的资格。当务之急,为了救命: “你得买一个。” “有吗?” “黑市的。新鲜、健康、一小时内送到。一个够用了,你得相信医生……” 似曾相识的话。 男人心知肚(www.wolizhi.com)明。 他的肾卖给了A君。然后,或者B君的肾卖给他。又或者,买回自己的…… “要快!”医生催促。 真是一个“交换礼物”的寻欢派对。 “唉!多少钱?” 李碧华作品_李碧华散文精选 李碧华:梁山伯自白书 李碧华:白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