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杭柳梅在敦煌的生活也有了些滋味。
吃喝上是无法讲究的,餐桌上常是老三样——萝卜、土豆和白菜,再煮点白水面条就是一顿饭。但这一情况在五月到来前就得到了改善,几个心思灵活的人一早就盯上了宕泉河边的那一排榆树,就盼着摘榆钱吃,其中就包括祁绣春。 这天研究所集体种树,忙完以后大家都还剩满身力气,干脆向榆树林出发。宕泉河解冻了,河水哗哗翻涌向前,河边花草繁盛,是戈壁难得的春景。 榆树上绿莹莹一片,祁绣春摘下起了一圈毛球的围巾帽子塞给杭柳梅,又指挥她把两人的布兜都腾空:“你就在下面等着,看我给咱们美美摘两大袋子榆钱回来!” 祁绣春说完就跟个猴似的蹿上去了,周围人纷纷叫好,杭柳梅仰头看她手一捋就把细树枝上的嫩榆钱全捋了下来,东一下西一下很是过瘾。 回去就立刻做饭。把榆钱洗干净以后裹上面蒸熟,起锅烧油,放干辣椒、葱和花椒,炒出来的榆钱是一年中难得的美味。 农历四月初八是浴佛节,这可是敦煌的大日子,全县城的人都来赶一年一度的庙会。一大早莫高窟前就聚集了一大批人,当地人叫这里千佛洞,他们携老扶幼地来与千佛同庆。窟前的平地上凭空生出一片集市,有人卖饭,有人摆摊卖小玩意儿,还有人支个木片上面写着“测字算命”。 杭柳梅看一位老大爷赶着动物往窟里走,边跑边大喊:“老乡!驴子不能过来!老乡!驴子栓路边!” 那位老大爷跟没听见似的睬都不睬她。杭柳梅急得不行,拐回去找同事们,却看到他们都在后边捂着肚子笑。 “你们怎么还笑得出来啊?他的驴子都进窟搞破坏了你们没看到吗!我喊他他怎么装听不见呀!”杭柳梅气呼呼地用手扇着风,小脸跑得通红。 祁绣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硬掐着腰停下来,憋出一句话:“你叫他把驴子停下他肯定听不见,因为他赶的是骡子!” 除了骡子驴子,牛马也来了不少。大家不光要顾着牲畜,还得留心参拜的香客。人们走进洞窟,在佛像和壁画前祈祷许愿,然后难免在洞窟里避阳歇脚、抽烟聊天,这时候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就不得不把他们都劝出去。 偶尔发生一些小小的争吵,甚至还会闹个红脸,但老乡们还算听劝。只要不在洞窟里搞破坏,在外面怎么乐呵都行。有人拿出乐器,大家就地载歌载舞。 夏天李广杏就成熟了。杭柳梅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杏,祁绣春看她不吃饭光吃杏子,戳着她脑门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果然没几天杭柳梅就上了火,祁绣春不得不到所长的菜园子里偷偷薅金银花回来给她泡水喝。 杏吃不成了杭柳梅就改吃西瓜。敦煌的水碱大发苦,西瓜便宜还解渴,杭柳梅和祁绣春每次一买都是一大筐放桌子底下渴了就吃。 中秋节前所里组织大家去榆林窟调研,杭柳梅已经和家里说好过年回去一趟,团圆节就不回去了,家里回话给她寄了些土特产,让她注意身体。 榆林窟是莫高窟的姊妹窟,坐落在瓜州县城边上的峡谷里,从莫高窟坐车过来得小半天。虽然路途遥远,自然风光却是这边独好。祁连雪水穿过峡谷,两岸草木转黄。登高远眺,有着荡气回肠的豪迈,他们只是短短考察几天就喜欢上了这里。 祁绣春打了饭爬上第 2 窟送给杭柳梅,刚瞅着她一动不动端坐的背影就开始嚷嚷:“我可真是杂役的身子丫鬟的命,生来伺候你这大小姐的,吃饭人家都不赏脸,非得我给送到嘴边!” 两人并肩坐在洞窟外的高台上,杭柳梅骄傲地给她展示刚画的画:“你倒是说说,哪有你这么横的丫鬟,呐你看看这个!” 其实她只勾勒了寥寥几笔,但祁绣春煞有介事地捧起来夸赞:“要不说你厉害呢,这眼睛都不知道怎么长的,这西夏的壁画都模糊成那样了都被你临出来,还画这么好,你就是咱们所第一名的大画家!” “你可别臊我了,这次只是随手画画,后面再来了才正式临摹呢。哎?绣春姐,你和我一起吧,我画一半你画一半,这画将来咱们自己留着一分为二,万一以后分开了就靠这张画相认。” 祁绣春把饭盒放她怀里,假装嫌弃地说:“你怎么跟演戏似的,真成贾宝玉薛宝钗了,还金一块玉一块呢,真肉麻,我可不画,我画不好。” 祁绣春跟着所里的大师何云理做文物修复。壁画经常出现的是起甲、空鼓和酥碱问题,全靠几代敦煌工作者一点点用土方法摸索治理的方法。后来何大师也带着新人研究修复泥塑,祁绣春心灵手巧,泥巴到了手里捏什么像什么,就被安排主攻泥塑了。 学文物修复的人也得学画画,不懂线条艺术修复不出来艺术品的神韵,所以杭柳梅才不信她的托词。 杭柳梅打开饭盒,里面居然是羊肉白菜炖粉条,难怪祁绣春要赶着时间给她送来,今天这么好的伙食要不是绣春姐惦记着自己,她怕是连点菜叶子都吃不上了。 杭柳梅边吃边劝祁绣春:“你就和我一起画一张吧,我画观音,你画龙女,龙女简单,画完我把我外婆晒的红薯干分你一半!” 祁绣春装作勉为其难地答应。没想到才画了没多久就有人喊班车到了,准备出发回去!她们刚草草勾完线描,只能等将来再补全颜色。 往车前走的时候,祁绣春拉住杭柳梅咬耳朵:“等一会到了县城咱们先别着急回所里,去找上次他们说的那个老中医给你看看眼睛吧,再下一次出门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你这都已经好几个月了,不能再耽搁了。” 杭柳梅心头一热。她这眼睛立夏那两天开始不对劲,看久了就又干又涩,总感觉里面有东西。起初她以为是过敏,但天都转凉了也不见好,后来眼白上动不动就冒出一大片红血丝,看着怪吓人。没想到祁绣春还惦记着她的病,杭柳梅点点头,刚好她也想去邮局再给家里汇点钱。 回到敦煌县城,祁绣春和杭柳梅按照同事说的地址去找那位传说中的老中医。她们都来县城好几次了,路是熟的,但转了几条街也没找到地方。 “不应该啊,”祁绣春把纸条举高了对着街边的路牌看,“明明写的就是这儿,怎么找不到门牌呢?” 她眼睛光顾着瞅上面,没注意脚底下,小巷子里蹿出来一辆自行车擦着她的肩撞过去,祁绣春“哎呦”一声从马路牙子上崴了脚摔倒在路边。 那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把车停到一边冲回来道歉:“不好意思啊大姐,我刚没把稳车,你的脚没事吧?但是你怎么不躲啊,你不看路这样闲逛这多危险啊!” “叫谁大姐呢!我没事!”祁绣春嘴上这么说,但刚站起来就又疼得蹲下去。 杭柳梅担心地扶住她:“绣春姐我不看病了,咱们先找个地方给你看脚吧,我真的没关系。”说着眼里就有了泪花。 那个年轻人听她这么说,还以为两人有多大的重病来求医,连忙问怎么回事,听完原委,说她们找对了人。“县城里有两条街道都叫这个名字,你们走错了。这样吧,今天也怪我把你撞伤了,我学雷锋做好事,你坐我自行车后座,我带你们过去。” 杭柳梅盯着他看,这人长了张大方脸,皮肤黑黄,眉毛淡眼皮薄,颧骨和下巴很有棱角,像老家著名景点里的兵马俑。看他说话诚恳,她有些动摇了,但祁绣春仍旧一脸提防。 年轻人打开斜跨着的布包拿出本本递给祁绣春:“我是县中心小学的老师,我叫黄汉文,这是我的教案,这是我的证件,你看看没问题吧?我是好人,是真想帮你们忙。” 祁绣春这下相信他了,黄汉文果然把她们带到了地方。老医生说杭柳梅的眼睛问题不大,不是过敏,是这边太干燥,眼睑里油脂分泌腺堵住了,眼球没了油脂锁水才容易干涩难受,让她每天回家热毛巾热敷眼睛,又给她开了几张黑乎乎的药膏让她回去闭着眼贴上,过上十天半个月保准就没事了。 祁绣春的脚反而更严重,这一崴差点伤到骨头,他也给她开了跌打损伤的药。黄汉文抢着掏钱,但没抢过祁绣春。临走时老中医叮嘱她过半个月再回来复查。 该和黄汉文告别了,黄汉文掏出本子撕下一张纸,写上自己的姓名地址递给祁绣春:“你回来复查的时候就找我,是我撞的你,下次我出医药费。” 祁绣春把纸还给他:“不用了,我的脚我自己知道,用不着这么麻烦,回去休养两天就好了。从研究所过来也不容易,我们不会再来复查的。” 黄汉文闻言脸色就变了,这张脸一严肃更像兵马俑了,他推着自行车拦在祁绣春面前:“那可不行,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不复查以后脚长歪了怎么办?你说你们是研究所的,就是那个敦煌文物研究所吗?好,我知道了,你要是不来的话,我就抓了药给你送去。她刚叫你绣春姐,那我就照这名字去找你。” “你这人怎么这样?行了行了,”祁绣春没办法只好把写了他名字的纸再收回来,“这我收着,但我就算要看病也不找你,更不用你出钱的。” 黄汉文咧嘴一笑,蹬上自行车走了,远远留下一句:“我们还会再见的,绣春!” “莫名其妙!”祁绣春暗骂一句,遇上这倒霉事,她居然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笑,难道刚脑袋也撞坏了。 等两人回到所里,天都已经黑了。洗洗涮涮终于爬上炕休息,杭柳梅鬼鬼祟祟地从身后掏出一包东西放在祁绣春的被子上。 祁绣春翘着腿坐起来问:“这什么啊?” “红薯干啊!” “嗐,你还当真了啊,逗你玩的,你留着自己吃。” “哎呀,那你打开看看嘛!看看!” 祁绣春耐不住杭柳梅磨,解开布包,里面是新织的围巾、手套,还有一件毛背心,都是她喜欢的绛红色。 杭柳梅把围巾往她脖子上围,边围边解释:“我给我妈说你中秋也不回家,我妈说敦煌该冷了,给你也织套新的保暖,咱俩呀到时候穿着新衣服也算过节呢!” 一大滴泪落在她手背上,祁绣春转眼就嚎啕大哭起来:“你们怎么这么好啊!我那个死老爹死后妈都不管我,就你们还记着我,他们只会问我要钱,我都多少年没收到新衣服了!” “柳梅,谢谢你妈妈,谢谢你外婆,等放假了我和你一起回去看她们!”她重重地抹了一把泪,把手套和背心也都穿戴上,扭着身子给杭柳梅展示,“怎么样,这颜色是不是特别衬我?我喜欢,我真的特别喜欢!怎么这么好啊!” 杭柳梅被她抱住,蹭了一脸泪,也有点想哭,拍着祁绣春的后背安慰她:“没关系绣春姐,以后只要我有,我都会分给你的。” 那天晚上两人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聊了很久。祁绣春告诉杭柳梅她家三代都是给庙里画神像的,但是她亲妈走得早,后来家里娶进来后妈,有了弟弟妹妹,都张着嘴要吃饭,就没什么人管她了。书还没念完,就有人来说亲。她爹让她选,要么嫁人给家里赚彩礼,要么出去工作赚钱,反正不能当闲人吃白饭。 祁绣春一气之下远走敦煌,快两年了也没回过家。 “今年我应该也不会回去了,反正也没人想我回去。”祁绣春把自己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不想和你画那幅画吗?你说如果咱们分开了能用画相认。我就觉得它不吉利,万一这成真的了呢。所以还不如不画,咱俩就是好姊妹,想见就见,不分开也不用画来相认。” 杭柳梅听她这么说,也觉得是这个理,答应道:“绣春姐那我听你的,这幅画咱不画了,咱俩不分开。” 两人都不再说话,杭柳梅有了困意,但又想解手,赖在床上正犹豫不决,祁绣春那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今天那个黄汉文可真是个怪人,虽然他撞到了我,但是我自己崴的脚,他怎么还非要陪我看病,还要出钱,怎么会有人愿意当冤大头啊你说是不是。” 杭柳梅下炕上茅厕,胡乱回答了一句,没再把这个黄什么文放在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