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诞辰。符皇后在大兴国寺请恒超法师、普济法师升坛讲经。由于宫中嫔妃、官家女眷大多到寺中祈福,御林军早一日便封了周边几条街。所有官家女眷车马只能送至东坊街口,剩余白丈远,皆步行入寺。 解忧不到辰时便出发了,这几日倒春寒,清晨更是极寒,呵气成雾,双足踩在地上,像是踩断了无数冰凌,发出微微咯吱声。到街口时,天色刚蒙蒙亮,各家的马车却早到了,吵吵嚷嚷塞在街口,一派热闹。 解忧见匡义妻子尹氏的马车在前面,正要上前打个招呼。那尹氏见她前来,却给了个冷眼,径自走了。 解忧杵在原地有些尴尬,芳儿从后头追上来,瞅了尹氏的背影一眼,轻声道:“娘子不知吧,三爷前日回府,发了大怒,拖着尹夫人的发髻,从前厅扯进了内室,狠打了一顿。听说她在床上躺了三日,要不是今日皇后要求各官宦女眷到场,估计还下不来床呢。” 解忧这些日子光顾着张罗自己药茶的事,家里的事都未曾留意。听她这么一说,眉心紧蹙:“什么缘故?夫妻拌口角,吵几句也就算了,如何就动手了?”随即又想到,“莫不会是上次我跟三爷提了换走家仆的事吧。” 芳儿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拿着明处来说的理由是她不敬亡嫂,实则是什么就难说了。”芳儿咽了口口水,说道,“敬或不敬,都是凭空自己说的,落在实处的无非是换走了几个人,其实换回来便是了,哪里就需要这番大打出手,白让娘子你惹了份怨气。旁的隐情就没法说了。” “什么隐情?”解忧追问道。 芳儿双手捂在嘴上,眼睛睁大大的,默默摇头。 解忧想了一刻,冷冷道:“你若不说,我便将你当作赠礼,送去那边府上。” “娘子你好狠的心。”芳儿立刻自我解了禁言,犹豫了好一会儿,怯怯道,“我也是听那边府上一小厮说的,三爷有次心情不好,喝多了酒,含含糊糊说了句自己娶妻娶早了,既帮衬不得,又不解风情,是样样不如大哥。” 解忧双眸骤然一收,面色顷刻间便如覆上了一层冰雪,比这料峭春寒更冷上三分。 芳儿也忙劝着:“娘子莫生气,醉人醉语是当不得真的。” 解忧沉默了一晌,接过芳儿递来的手炉,立在原地又气了一阵,身旁车马人流拥挤,方才道:“入寺不得带随从,你回吧,午后仍在此处等我。” 入了山门,大兴国寺内建筑恢弘,大殿两旁东西阁楼和庑廊相对而立层层斗拱相迭,覆盖着黄绿琉璃瓦,四周游廊附围,顶盖琉璃瓦件,翼角悬持铃铎,一派皇家寺院气象。大殿正中,放置着一尊四面千手干眼观世音巨像,乃是一整株银杏树雕成,全身贴金,异常精美。殿内两侧前排,是宫内妃嫔的座位,摆着佛经、念珠与清水三物。官眷们的座位离讲经座稍远,按品阶排序。解忧虽有诰命,却非正妻,这番便被安排在了东侧后首的区域,没有经书等物,只给了个蒲团。幸好此处离火盆很近,跪坐了一会,倒也觉得身上暖呼呼的。 此刻时间尚早,解忧闭上眼睛自顾自发了会呆,耳旁环佩声响,一睁眼见王巧兴冲冲地在旁边坐了下来,“解忧姐姐,我来晚了,在门口寻了老半天才看到你。”解忧见她心情不错,暗道还是年轻好,上次春风楼的不悦也不悦不了几日。王巧往她身边挤了挤,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两个温热的馅饼,分了一个递给解忧,笑道,“赵大人府上的厨娘,做什么都不大好吃,唯有这蜜豆馅饼一等一。我昨日塞了点碎银子给她,求她半夜起来给我弄了几个。想着姐姐一定也起得早,没来得及用早膳,便给你也带了一个。” 解忧看了看那油渍满满的馅饼,虽是素馅,却与这巍峨肃穆的大殿略有不配。便取了方干净的丝帕,将馅饼小心包裹好,放在袖中,笑道:“我方才吃过了,一会饿了再吃。你赶紧吃两口吧,待会娘娘们来了,就不好下口了。” 王巧点点头,躲在解忧举起的袖子后头,美滋滋地咬了起来。她刚从殿外进来,白净的耳朵被冻得通红,今日打扮得确是比往日要更隆重些,藕丝的衣裳,下着一条翠绫裙,头上依旧盘着一对双髻,只是斜斜地插着一支鎏金凤首步摇,凤嘴衔着三串颜色各异的珠链,分别是珍珠、玛瑙与绿松石,微微晃动,便折出色彩斑斓的光晕。 解忧瞧着有些眼熟,愣了愣,“你这只步摇?” 王巧伸手摸了摸,又转了过来,笑着说:“样式很特别吧?你不知道,可沉了,这还是上次进宫,霜贵嫔娘娘送给我的。” “霜贵嫔。”解忧微微一顿,难怪看着眼熟,上次在昆池偶遇,霜贵嫔正是带着这支钗。 王巧的嘴巴嘟了嘟,附在解忧耳畔悄声说:“就是如今宫里炙手可热的贵嫔娘娘啊,听说这几日便要临盆了,一旦诞下皇子,即刻便要封妃了。” 解忧默然了一刻,道:“我只是没想到你还认识她。” 王巧捧着馅饼摇了摇头,“我可不认识她,她从前不过是皇后宫里侍奉的女使。如今得了势,自然有一些人攀附了上去,薛家便是其一,马屁拍得热乎,听说还连上了亲戚。这不,贵嫔娘娘听说我与母亲到了汴梁,便唤了几次进宫。母亲带着我一起去应酬,她身旁那个得脸的女使、常姑姑居然跟我还是同乡。说得高兴了,那霜娘娘便拔了自己的步摇钗子送给我。我平素也不爱这累赘之物,第二次见她时便没带,她还特意问起。我便想着今日讲经会,搞不好还得遇见,于是乖乖带着吧。” 解忧淡漠地笑了笑,低声劝道:“这是汴梁,说话行事不比邠州老家。你与薛家有婚约在先,便再有不满,也不能表露出来,更不能宣之于口。与上位者相交,更是如此,祸从口出这四个字,远比你想象的要轻易。” 王巧愣了愣,手中半个馅饼也吃不下去了,垂着脑袋想了片刻,黯然道,“解忧姐姐,我也不是笨蛋,母亲什么想法,薛家什么心思,我其实清楚。我只是不甘……”她咬了咬嘴唇,下眼睑微微泛红,“我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能讲什么两情相悦的,可联姻便联姻好了,为何不能为我说个磊落光明的英雄?我当真便这么不堪,只配得个懦弱无能的应声虫么。” 解忧笑了笑,心道这王巧当真只是个孩子,英雄自然人人都爱,可真论及结婚过日子,应声虫却未必会输给大英雄。 殿外的ʝʂɠ钟声嗡嗡响了三下,不一会儿,殿内木鱼声与众僧诵经的梵唱袅袅响起,恒超一身袈裟,恭敬地引着柴荣与符皇后缓步入殿,殿内两面垂纱,将各宫妃嫔女眷与寺中僧侣隔开。解忧见状也不好再多言。两人急忙整理好,便随着众人磕拜了下去。 恒超法师今日讲的是十二因缘,正谓是,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因果相报,有因必有果,诸法无我,唯有涅槃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