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宣纸,凑到油灯前。灯火照出模糊的大字,这儿有一个“女”,那儿有一个“夫”,下头是个“厉鬼”,上面高悬着“黄泉”……零零散散地落在她的手心。 “为何不见情郎面?红池映着明月光。”她狞笑着唱完,将纸张塞入火盆,倒入灯油。 伴随几下轻微爆裂声,宣纸嘶嘶地燃烧,火焰越窜越高,朝她的裙摆扑去。商淑清后退半步,避开炽热的火舌,又在焰苗摇到另一头时,迎上前去,一进一退。灰烬飞舞,沾满她的罗裙。 她面颊开始发红,双眼映着几道跳动的火舌。 仆役们以为小姐发了疯,意图纵火,手忙脚乱地端着水盆,冲进屋子。商淑清刚巧烧光那张习字帖。只见她镇定自若地踢翻火盆,令其倒扣在地,手中端着一壶冷茶,浇在滚热的盆底。 噗嗤一声,白烟袅袅而上。 商家上下的仆役们都吓坏了,过了四五天,依旧在谈论这件事。 小姐确实疯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今儿是孔老爷带官府衙役来搜查下人房间的日子。 因道姑被捕的事儿,商家上下人心惶惶,此番孔老爷手持苏州知府的手令,前来办案,仆役们都不敢怠慢,早早打扫好宅院屋舍。 丫鬟正扫着庭院里的落花,忽听格子窗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女声。 “怎么回事?外头吵吵嚷嚷的。” “小、小姐,是……是官府的孔老爷要来。”丫鬟怯怯道。 窗内沉默许久,屋外硕大的玉兰断头般地坠。 丫鬟见商淑清不回答,正要继续扫地,却听一声“吱呀——”。女人简单地挽了个发髻,脑后戴着一根细而尖的发钗,穿一身素净衣裙,怀抱一个用布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瓦罐,走出门。 “去,备车。”她说。“我要去一趟王家。” 丫鬟吓得扔了扫把,回道:“好,好的小姐,好,我去跟老爷说。” “去吧,”商淑清淡淡说。“父亲若是不放心,可以多派几个人看着我,但我一定要去见他。” 丫鬟福了福身子,忙不迭跑去告诉商老爷。商老爷正陪在孔怀英身边。他躲开孔怀英,走到一旁,听丫鬟说商淑清想出门,本不同意,可听女儿是要去见王家公子,摆摆手叹道:“随她去吧,那王家小儿已病入膏肓,怕是活不了几日,最后能见上一面也好。如今一个疯一个病,或许是天意。” 少顷,马车备好,商淑清抱着坛子,上车。 车夫扬鞭,马蹄声嗒嗒,墙内的孔怀英听见鞭声,有一瞬的失神。 谁走了? 来不及细想,突然,两名衙役架着一个男人走到他跟前,其中一人踹一脚他的腿窝,压着对方跪下。另一名衙役松开手,呈上一个小臂长的铁锤。 “大人请看。” 一旁魏子安主动接过,单手掂了掂。 不重,也不大,隆冬裹在厚厚的长袄里就能带走,但足够用来将一枚铁钉钉入耳孔或鼻孔。 表面并无血迹,魏子安见状,使劲拧开锤头与木棍把手的衔接处,迎着阳光朝缝隙处瞧去,见木棍的末端有一些暗褐色的斑点。 “孔公。”魏子安将铁锤递给孔怀英。“好像有血迹。” 孔怀英看了一眼,皱起眉,立刻道:“去,拿酽醋和酒过来。还有你们,在这里挖一个坑,堆满柴火,然后点上火。” 一眨眼工夫,烈火便将土块烧得通红。孔怀英取来醋酒,泼向火坑。酸苦的蒸汽犹如呕吐,打土坑里一股脑涌出,魏子安见状,将铁锤架在火坑上熏蒸。火坑毕毕剥剥地燃烧,水汽越来越少,直至烧尽的那一刻,锤头与木棍的交界处,浮现出斑驳的血迹。 炳如观火。 “冤枉,孔老爷冤枉!”那被压来的男人磕头求饶。“小人是给商家干木工活的,不认识什么和尚,不认识什么道姑,更不信佛!冤枉,冤枉!” 孔怀英递出一个眼神,示意衙役将证物收好。 他问:“你这锤子一直带在身边?可有被人借走过?” 木工先是摇头,后又点头,迟疑道:“二月中的时候,倒有几天寻不见这锤子,后来被一个粗使丫头找了回来……小人还以为是自己马虎大意。” 孔怀英惊了一跳,血气上涌,那清瘦的脸上,浮现一抹红痕。“商小姐人在何处?” “小女适才出门了。”商老爷答。“孔老爷寻小女何事?” 孔怀英不理,望向魏子安,而他也默契地看过来。 “不好!”两人异口同声。 第四十章 哀诉 (下) 商淑清步入屋子,叮咛丫鬟莫要进来后,合门,插上门栓。 屋内户牖紧闭,香炉内又熏着草药粉,暖到头晕,昏昏沉沉,她往鸟笼似的架子床走,犹如行在冥府的一条大道上。到了床边,撩开帘帐,只见他身穿一件青色绸衣,躺在宽大的雕花床内。枕边放着一串佛珠,雕着五百罗汉,挂着长长的穗子。 商淑清踩着踏板坐上去。“咔嚓”。帐中的男人惊醒,凹陷的双眼望向她,背光,瞧不清人脸,但男人嗅到了她指缝里浓厚的松烟墨味。 “淑娘,”他喊她。睫毛颤抖,落在商淑清眼里,如同绿毛苍蝇搓腿。啊呀!都说女人容颜易逝,男人也是一样,又常年病着,老得比寻常人快几十倍。想他当年,十七八的时候,也是温润如玉的美男子,身为未婚夫婿,叫她在诗社的姐妹们跟前长过脸,得意过许久的……怎就会,怎就会! 商淑清不忍再看,眼珠子转到床头的雕花上去,轻声道:“身子好些没?” “老样子,起个床都要喘半天,”男人话音轻缓,“你呢?我偷听下人说,讲你不慎撞着了邪风。如今可好些了?” 好?什么才算好?商淑清分不清。她望了一圈他的架子床,他的牢笼,觉得这大约也是她未来的出路,只不过这房间还要大一些,里头的东西再多一些。 她咬唇,默然许久后,摇着头答:“好似做了一场大梦,久久不醒,以致于分不清何时在梦中,何时又醒来过。” 床中的男人喉咙管里“嗯——”一声,挣扎着想坐起,跟要翻不过身的甲虫似的。商淑清看不过,伸手去扶他,衣袍下仅剩骨头,摸去,触目惊心。 大抵是在未婚妻跟前失了面子,男人颇为恼怒地骂道:“没良心的混账王八崽子,贼歪剌骨!一日日的就会偷懒,倒个水都喊半天。爹娘也不晓得管管。” “他们又不只你一个儿。”商淑清忍不住发笑。 男人不说话了。 半晌,他道:“淑娘,我耽误你这么些年,于心难安……您若愿意,不如嫁给兄长做如夫人。虽说名分上,委屈了你,但我爹娘会对你好的。” 商淑清听了,别过脸,没搭理他。 她最恨他这一点,庸庸诺诺,往好听了说,是温良,难听了讲,就是个没脾气的孬种。 见面前的女人不说话,男人的神色却是满意的。他心道,自己这位准夫人确是情贞的主儿,可下一秒,又不由叹惋,自己着实没那个福分,若是身子骨好些,家中既有一位书画双绝的端庄夫人,与他扮赵、李夫妇,又同时养着许多懂情趣的粉面姬妾,祖上留下的田产又足够他此生沉湎风雅,成日品茶看戏,确是人间一大幸事。 “淑娘,我晓得你舍不下我,”他咳嗽两声,继续说,“不如你劝劝商伯父,请成全你我,叫你嫁进来。” “嫁过来做什么?我不嫁过来,是守寡,嫁过来,一边伺候公婆一边守寡。总之,我这一辈子打订婚起,就牢牢绑在了你的身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商淑清素白的面容上浮着浅笑。“还是想叫我进你的家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