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偏僻封地的小王爷,一步步走到至尊帝位,走一步杀一步,杀了弑父的逆兄,杀了把控朝野的先后,杀了谄媚惑主的党羽,杀了不服不敬的将士。 步步走,寸寸血。 事与愿违。 他早已沾了血。 但,他是君子。 他不拘于身份,可以和边关将士们同吃同睡,他不需将士们喊他陛下,只称将军。 在此处,他不是居坐高堂的皇帝,而是手持利剑、身先士卒的将军。 边关大捷,南蛮退缩百里之外,庆功宴上,将士们喜悦地大笑着,喝得酣畅淋漓。 楚厉止却时不时有些恍惚地眺望远方。 那是皇宫的方向。 他在担心我。 这时,一个小将士凑上前来,笑嘻嘻地问道:「将军,我看您时常看着您腰间的玉佩,难不成有什么渊源吗?」 楚厉止一愣,目光落在了玉佩上,玉泽温润,一看便知是常在手心中把玩摸索。 他勾起一抹笑,带着一丝柔软: 「无甚渊源,只是妻子临行前所赠罢了。」 妻子? 我心口一怔,大脑竟有一瞬息的空白。 这玉佩分明—— 将士们闻言,纷纷感叹道:「帝后情深,让人羡慕。」 「不。」 楚厉止却摆了摆手,猛喝一口酒,道,「不是皇后。」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 只有近处的人听得清楚。 皇帝的妻子不是皇后。 还能谁呢?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可楚厉止却无知无觉,依旧大口喝着酒,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嗤笑了一声: 「也不对。」 「她本该是我的皇后的——」 尾音消泯于一丝隐秘的哽咽。 楚厉止摔了酒碗,死死攥紧玉佩,垂下头去。 除了我,无人看到这位在战场上见人杀人、见鬼杀鬼的冷血帝王,红了眼眶。 就像无人知晓。 那块他片刻不离手的玉佩。 是我所赠。 他口中那个的妻子,亦是我。 只有我。 他的皇后,也应是我。 他登基时,亲手所写的封后诏书上,写的曾是我的名字。 【宁国侯贺挼之女,贺幺幺,为朕正妃。朕外除奸恶,无内顾之忧,济朕艰难,同勤开国,今寰宇肃清,朕登大宝,允赖相成,宜正位号。今特遣使奉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以奉神灵之统,母仪天下,表正六宫。】 8 我十六岁嫁给他时,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皇子。 我是他的正妃。 陪他从偏僻封地,走到繁华京都。 贺家军十万雄兵,到最后所剩不过三万。 我无兄长。 父亲也因在战场上负伤,再无可能回到边关。 但,朝局动荡,人心不稳,南蛮更是蠢蠢欲动。 楚厉止需要一个将士在边关震慑。 宋家自然责无旁贷。 但宋家,需要一个皇后。 所以。 我的封后诏书被烧了。 一夕之间。 我由妻贬为妾。 宋家明珠,成了皇后。 而我,成了贵妃。 我不在乎后位。 但我,遗憾。 遗憾此生,再无机会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历朝历代,只有皇后才可以和皇帝生同衾,死同穴。 贵妃再如何贵重。 也是妃,是妾。 生死不离的待遇,只怕是与我无缘了。 念此,我突然觉得有一丝惆怅。 也不知,皇后如今将我的尸体扔在了何处。 那毒药太毒了。 我的死相只怕狰狞可怖。 楚厉止回宫后,我只怕早已臭了、烂了。 他,还能认出我吗? 又会将我安置到哪里去呢? 我轻飘飘地落在了楚厉止的身侧,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手心,试图感受一丝温度。 他大抵是喝多了酒。 脸红红的,眼神呆呆的,一遍一遍地摩挲着玉佩的花纹。 我靠在他的肩头,语气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他一般。 我说: 「楚厉止,我有点想你了。」 明明近在咫尺,但我想抱你。 却已成了痴想。 楚厉止,你快,找到我。 好不好? 与此同时,一道惊慌嘶哑的嗓音从远处传来: 「陛下,陛下!」 我抬头看。 原来是回宫数日的明德。 回来了。 楚厉止猛地抬头望了过去,只见明德神色极度仓皇,跌跌撞撞地朝着他扑跪了下来。 话没开口,便是哭声。 楚厉止愣了一下:「明德?你,这是怎么了?」 可下一秒,便突然想起了交给明德的任务,心口不安到了极点,他上前一步拽住明德的衣襟,厉声喝道: 「你见到贵妃了吗?她还好吗!」 明德抬头看,沙哑的嗓音伴着哭声,话语却说得清晰:「陛下,皇宫中不知何时起了瘟疫,皇后娘娘雷霆手段,遏制了瘟疫蔓延,但贵妃——」 他哽咽一瞬,身子不知是冷还是害怕,竟然瑟瑟发抖,「但贵妃不幸染病,已昏迷五日,太医说如若一月内不醒,只怕,再也醒不过来,陛下!」 9 楚厉止怔然一瞬,眼神木然,仿佛没有听到明德的话。 可他看向明德的眼眸,却被浓黑的墨色覆盖,他死死攥紧明德的衣襟,绷出手背一条条的青筋。 我看着他困兽般绝望的模样,飘到了他的身侧,想要去安慰他,可却什么都碰不到。 「别急,楚厉止,别害怕。」 我声音颤抖着,想哄一哄他。 就像许多年前,他初闻先皇驾崩噩耗,也是这般空洞无措的模样。 那时,我陪伴在他身侧,抱紧了他,一遍遍地说—— 「别害怕,楚厉止。 有我在呢。」 但如今,我也不在了。 我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 哪怕近在咫尺,但人鬼殊途。 如今,我和楚厉止相隔的不是距离。 而是,生与死。 整个营帐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楚厉止猛地松开手,表情狰狞怒喝: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说罢,他竟头也不回地朝着马棚走去,众人骇然,皇帝这是想要即刻回宫。 但边关如今还不算平稳。 前锋大将怎可不在? 可看到楚厉止阴鸷可怖的神色,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只有明德猛地抱住了楚厉止的双腿,阻止了他前进的步子,再开口,声音尖锐刺耳:「陛下,陛下!您不能回京啊!」 「贵妃娘娘昏迷不醒,太医们日夜不敢眠,只怕您回去了也于事无补。但眼下,南蛮一退再退,您收复失地指日可待,不然等南蛮重整旗鼓再来扰乱边关,百姓又要受苦了啊!陛下,您不能走啊!」 楚厉止一脚将明德踹开三米远,但明德却不顾疼痛又扑了过来,声嘶力竭:「陛下可还记得,贺老将军临终前,只收复失地一个心愿啊,陛下!」 「陛下,您是皇帝啊,陛下!」 你并非贵妃一人的夫君。 更是万万百姓的帝王。 「您怎可因私情私爱,不顾大局所向呢?」 10 此话如白日惊雷一般轰然响起。 楚厉止挣扎的动作一顿。 他低头看向明德,身后将士也纷纷跪地恳求,他漆黑的眼眸中浮出几丝迷惘。 这一瞬,他宛如稚子一般无措。 我站在他的身侧,虚虚地牵住他的手。 却感受到了浓烈的哀恸。 他在哭。 楚厉止,心里在哭。 我也想哭。 我想告诉他,不要为我回京,这一切都是皇后为了掩盖是她毒杀了我的计划。 我,早已死了。 楚厉止你是帝王,你是身负万万百姓的帝王。 绝不可为我冒险。 但我说了。 他也听不到。 明德再开口,声音里是难以掩盖的悲恸:「陛下,贵妃娘娘最为珍爱陛下,定然也不愿您回京冒险啊!」 此话一出。 楚厉止再无挣扎。 他宛如被冰冻一般怔在远处。 他的身后跪拜着奉他为主的万万将士,等待着跟随他收复被侵占两朝的失地,威慑南蛮。 这将会是楚厉止的帝王史册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楚厉止转过头,眺望远方。 许久许久。 不肯眨眼。 直到落下一滴泪来。 他薄唇轻启,却无人听清他的那一句: 「那我的妻子,怎么办?」 「我的幺幺,怎么办?」 除了我。 我心如刀绞,上前抱住了他亦如往昔般挺拔雄伟的身体,感受到了绝望从他心口处无止境地弥漫。 我轻轻说: 「没关系的。」 「楚厉止,别怕。」 我陪着你。 所以。 别怕。 11 楚厉止留了下来。 征战南蛮。 他在战场愈加狠戾阴鸷,所到之处,尸魂遍野。 南蛮一退再退,直至被迫交出了失地,并愿俯首称臣,每年进贡牛羊马匹。 将士们站在痛失近百年的失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