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除夕,我死里逃生。 「陈岭的手攥住我的脖颈时,我说了一句话,一句预言。然后他就放了我。」 「当时我也没觉得那是预言,是直到 18 年后的现在才意识到的。我忽然意识到,是一语成谶的时候了。」我艰难地说。 「从头开始,慢慢说吧。」我叹了口气,拿起水壶倒了两杯水,「请喝水。」 他很谨慎,看到我先喝了,他才喝。 访谈正式开始。陆泽铭简要介绍陈岭的情况。 「连环杀人犯陈岭,十几年来作案不下十余起,受害者均为女性,第一次犯案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均为无差别杀人。 「陈岭落网后,他供述的具体细节警方自然是不便透露出来的。直到死刑执行过后,才有关于其『良心发现』的传言传出,也就牵扯到了贺老师你身上。」 「是的。」 「据陈岭所说,他是因为『那天是过年』『忽然不想杀了』而放了你,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们调查过陈岭的童年经历,他父亲早亡,童年都和母亲相依为命。 「后来他和母亲双双被歹人绑架,母亲的娘家穷困出不起钱,他母亲就被撕票了。他很小就孤身一人,远赴外省打工。变态杀人魔,往往都会有这样悲惨的家庭背景。」 我回想了一番,「这个事情,陈岭好像也和我讲过。」 陆泽铭追问:「他和你讲过?所以他是把你当自己人了,还是你们原本就认识?」 「不认识,也不是自己人。他是无差别杀人,我们是偶遇。」我又一次澄清,「我不是他的共犯,我没做过坏事。」 我切回正题,「所以你讲他的童年经历,想说明什么?」 「说明他没有家。没有家,也就没有过年。中国人的过年和家庭的关系是很密切的,过年时他看着别人阖家欢乐,说不定还会更加愤怒,更加极端。所以『那天是过年』这个原因对他来说,显得太『正常』了,反而就不正常了。」 我表示同意:「我明白。『没有家,也就没有过年』,这点我确实深有感触,我是孤儿,出生就被抛弃的那种,也没有家。」 陆泽铭连忙道歉,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他环顾四周,转移话题:「我看了你的展。」 「不必客套。我虽然神经质,但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是个没什么天赋的人,只有出道作品是画得最好的,出道即巅峰。」 「但我很喜欢。我通过你的作品,想到了我妈妈……」陆泽铭说,「所以我来找你,不仅仅是因为陈岭那件事,也有个人私心。」 我问:「是那幅《女神》?」 「你怎么知道?」 「《女神》就是我的出道作品,也是我最好的作品。唯有极致的激情能让我画出好画,也唯有《女神》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完成的。随后几十年画出的,都是平庸之作。 「当年《女神》惊艳了画坛,很多人想买这幅画,说《女神》让他们感受到了炽烈的爱情。」 陆泽铭皱眉道:「爱情?」 「是的。画中的女人面朝画框外的世界,悲伤却含情的眼波流转,仰视着你,向你伸手,表达对你的渴求。 「很多人都说画中的女人淫荡而圣洁,能激发人的保护欲,是最完美的爱人。——不过看起来,你似乎有不同的感受。」 「不,不是爱情,是亲情。」陆泽铭笃定地说,「那幅画画的不是爱人,而是母亲;不是热烈地仰视,而是怜爱地俯视;手不是向上伸出,而是向下垂落;不是渴求,不是渴望被保护,而是奉献,是想施予保护。」 我感到心脏怦怦直跳,越跳越快,我继续追问—— 「这么看来,你的感受完全相反。相当于别人是把画中的女人压在身下看,你是举在头顶看,也就有了画中女人是仰视还是俯视的区别。那么你为什么会有完全相反的感受?」 陆泽铭低声说:「我不可能把画中的女人看作爱人。因为那张脸和我失散多年的母亲非常像。有极大可能,你画的就是我母亲。」 「你的母亲?难以置信,会有这么巧吗?」 陆泽铭沉吟片刻,「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我想知道你这幅画的模特在哪里,以及我能买下这幅画吗?」 我说:「那你先说说你的故事吧。」 「……」 「交易是平等的,你想从我这里了解陈岭,我也得从你那里了解你母亲。」 陆泽铭冷静下来,「这就是你决定接受我采访的原因?」 「不全是。」 「你知道我今天去看了你的展?」ӱz 「刚知道。晚上来画室时,我的助理打电话给我,讲到了你。你看展时说那幅画像你的母亲,想买下它。说女神是母亲,你是头一个。」 陆泽铭连忙说:「我是真的想买下这幅画。」 我有我的坚持,「那么请开始说吧,你的故事——」 6. 陆记者说出了他的故事——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是我 5 岁时的事了,却是我多年的心结。我父母原本都是工人,家庭虽然不算富裕,但也很幸福。 「后来赶上九十年代下岗大潮,我家没能幸免,父母双双下岗。 「家里一时断了所有的生活来源,日子过得非常困难,印象中搬了好几次家,住的地方越来越小、越来越阴暗。 「家里穷困得揭不开锅。母亲出去摆摊卖烧饼挣钱,结果摊子被人砸了;父亲想跟着同乡出国打黑工,结果被人骗光了路费。 「父母每天都要去菜市场捡菜皮、碎肉,去晚了捡不到,因为当时抢菜皮的下岗工人家庭非常多。每天一家人围着空桌子喝稀米汤是常态,家里永远能听见父母的唉声叹气。 「我年纪小,也想帮家里减轻负担,就跟着别人去河里摸鱼,结果因为太饿了低血糖,脑子一晕眼前一花就一头扎进了河里,差点淹死。 「被救上来后,我得了溺水性肺炎,家庭状况雪上加霜……」 陆泽铭说不下去了,眼中有泪光闪烁。 说到底,他现在也只有二十来岁,如果不是悲惨的童年使然,不至于养成这么偏执的性格。 我比他年长许多,却也不好多加评价,只能说:「我能理解,我也经历过那个混乱的年代。后来呢?」 「后来,有人想娶我妈妈。」 陆泽铭艰涩地说。 「为了 500 块钱,我爸就让我妈跟着那人走了,那人保证会一辈子会对妈妈好。 「这是我 5 岁时候的事,年纪太小了,很多细节都忘了,但是妈妈上火车时回头看我那一幕,永远忘不了。 「隔着人山人海,她就是用那样怜爱的、悲戚的眼神,远远凝望着我,向我伸出手——像你画的那样——可又断然放下了,扭头消失在了黑洞洞的火车中。 「我大哭着喊『妈妈!』,被我爸死死拉住,不让追。那列火车就开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小时候我很怨恨妈妈,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要我,长大了才明白了。后来没几年,我爸打工太拼命,生病死了。 「所以你说你是孤儿,其实我也是,区别可能就在于我曾经拥有过父爱母爱。拥有过就会有念想,这很痛苦。」 我说:「失去和从未得到是两种痛苦。我确实对从未得到的东西理解力不够,但我也会憧憬母爱。后来呢?」 陆泽铭继续讲述,「我 15 岁的时候,就有当记者的潜质了,写文章很好。我在我们当地报纸上写文章,还连载过一部小说。 「我拼命地写,没日没夜地写,靠写文章赚了 500 多块。经过多方打听,我终于找到了当年带走我妈妈的人,我想把妈妈接回来。 「那人拿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