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一定要「揍死」那个臭小子。 而他口中的「臭小子」,早就独自带兵,往兰玉关去了。 萧郁走得突然,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只让人给我送来一幅画。 那幅画,已经有些年头了,画纸微微泛着黄。 画中,是一个在杏花林中纵马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穿着翠衣罗裙,笑得灿烂。 落款写着四个小字——「初见宋黎」。 看见画的瞬间,我的心跳蓦地漏掉半拍。 因为,我明明记得,当年杏林中,我遇见的人是江时境。 而和萧郁第一次见,是在我祖父宴请好友的宴席上。 我还记得,那年我十一岁。 祖父的昔日好友携家眷途径凉州。 我祖父作为东道主,于家中宴请过他们一回。 我就是在那次宴席上,见到萧郁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皇子。 他的性子也和现在不大一样,有些不爱说话,腼腆内敛。 就连他外祖引他唤我「姐姐」,他也只是红着脸,不曾开口。 那几日,我因在杏林中跑马摔了磕着头,眼睛短暂失明心情不佳,仅在宴上短短露了一面,便匆忙回了房,连他的模样都不曾知晓。 直到第二年秋天,他从京城来凉州,入了我祖父麾下,才渐渐熟悉起来。 说是熟悉,其实也并不然,只是见面的次数多了些。 后来,我年岁渐长,因男女有别,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上一世,我死前对他印象最深的记忆。 还是我和江时镜成亲前一日,他醉酒礼貌克制地唤我。叮嘱我一定幸福。 明明我的记忆没有错。 可看着这幅画,我心中却升起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萧郁才是那个在杏林中救了我,将我背回城的人,而非江时镜。 17 猜测既起,便像是洪水猛兽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愿再等,当天下午,便牵了一匹快马,往兰玉关追去。 凉州离兰玉关近,途中我遇见逃难的百姓也越多。 踏入兰玉关地界,甚至随处都能看见,被鲜血染红的土地,和躺在地上的尸体。 我见过战场,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 但即便知道,再一次看,还是会忍不住心生寒意。 还未行至战场,远远便能听见刀剑碰撞的厮杀声。 我心中慌乱,策马飞奔上前。 不敢离得太近,只敢在战场外,远远逡巡。 寻了许久,才发现正在对峙的萧郁和江时镜。 此时的萧郁浑身是血。 江时镜凑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然后,手中的长枪狠狠一刺,突然贯穿萧郁的肩头。 18 天空明明艳阳高照,可我却听见了轰隆的雷声。 看着萧郁缓缓倒下的身体,我几乎下意识地挽弓抽箭,对准江时境。 我的箭法向来不准,但这一次,箭却精准地射在他身上。 只是离得太远,他伤得并不重,甚至反手就将箭拔了,回头朝我望来。 他目光凶狠。 看见是我,满脸的不敢置信。 然后一枪挑开朝他刺去的士兵,便飞奔过来,咬牙厉声质问: 「你就那么恨我?」 「就因为萧郁,你就想让我死?」 此刻的他,浑身浴血,宛如修罗鬼煞。 仅仅一眼,便让人心生惧意。 「自然想!」 我再次搭箭挽弓。 但这一箭因为情绪激动,我没能命中,被他提枪挑开。 他上前一步钳住我的下颌,逼迫我看向他,恶狠狠地问: 「你可知,上一世我们调任兰玉关,途中为何会遭遇敌袭?为何我前脚被羌军逼退,萧郁后脚就将你带走了?」 「那是因为,当年兰玉关一战,是他为了得到你一手策划的!」 我咬牙不语。 又听他继续道: 「还有,上一世苏绛假传圣旨,致使你宋家蒙难,也是淮王萧允为了扳倒他设计所为。」 「宋黎,他萧郁和萧家,才是害你至此的罪魁祸首,杀了他我就能替你报仇!」 的确,上一世自假传圣旨一案后,祖父被斩,萧郁被贬,淮王萧允不久后便被晋为太子,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他的话并非无迹可寻。 但这些,祖父和萧郁早就猜到了。 可他们是在明知道,前方是死路的情况下,依然选择调兵的。 因为朝廷等得,百姓等不得。 多等一日,就要死许多无辜百姓。 上一世,祖父临死前曾言,作为宋家人,调兵这一决定,他不悔。 他心系大俞百姓,志在大俞安宁。 萧郁更是承其志,不曾改过初心。 所以这一世,才再一次选择无诏调兵。 江时镜想挑拨离间,竟连借口都不会寻。 思及此,我忍不住轻嗤一声。 「江时镜,这就是你通敌叛国的理由?」 「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希望,今日死在这里的人,是你!」 19 像是被我的话惹恼了似的,江时镜的表情忽然变得阴鸷。 「我通敌?你以为我想?这都是萧郁逼的!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就这么维护他?」 说完,又忽然软下语气,祈求似的道: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宋黎,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他如今这副模样,我只觉得好笑。 「为了我,所以我和苏绛被贼匪捉住时,你故意不救我?」 「所以上一世,我和你的妾室被俘,你放弃我?」 江时镜的表情,在我一声声的质问中,越来越僵。 我却视而不见,死死望着他的眼睛。 「江时镜,我问你,当年,我在杏花林中落马,当真是你接住我的吗?」 他闻言,猛地一怔。 明明方才只是微僵的脸色,此刻「唰」地一下就白了。 他瞪大眼睛,表情颓然,半晌,才喃喃道:「你知道了……」 他这副模样,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20 我一直以为,当年我在杏花林坠马,是江时镜救的我。 那年我十一岁。 因我爹未兑现承诺陪我放纸鸢,便赌气,独自骑马去了城郊的杏花林。 那一次出城,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原本想躲起来,让我爹能放下战事,心中也紧张我一回。 但不想,到了杏花林,马却被蜜蜂蜇了,受了惊。 那时候我力气小,缰绳根本拉不住。 被甩出去的那一刻,我以为我要死了。 可我没死。 慌乱中,有个人飞身上前抱住了我,一连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身后有人垫着,我的身上没受什么伤。 但翻滚的时候,头还不小心磕在石头上,短暂失去意识。 我醒的时候,已经在那人背上了。 大约是头上被磕的那一下伤了筋脉,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虽然看不见,但我却能感觉到,背我的人身量并不高,应当是年纪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 少年很沉默,路上一直一言不发。 而我因为害怕,一直哭闹,也无心其他。 只隐约记得,碰到少年的右肩时,摸到一片濡湿,也听见他隐忍的抽气声。 我猜,他是因为救我受了伤。 但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发一言。 那一日,他将我放在宋府大门口,便悄然离去,连姓名都不曾留下。 我以为,我再也寻不到救我的恩人。 但一年后,我却偶然瞧见江时镜肩头的伤疤。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认错人。 因为我问过江时镜,他并未否认。 他不否认,我才纵容自己动情,纵容自己沦陷的。 没想到,从一开始就错了。 21 此时,江时镜的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的声音沙哑,似乎是在解释。 「宋黎,对不起,一开始,我想过否认。可我那时候对你动心,存着私欲。等回神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知道吗?每次看你望着我,你眼中的炽热和深情,总能提醒我,你喜欢的是别人。 「你越是表现出喜欢我,我就越感觉痛苦。偶尔我也想,如果我像你这样,心里装了别人,你会不会像我一样……」 可我却半分不想听了。 这一次,我半分没有卸力。 藏在袖中的匕首,稳稳插入了他的胸口。 他的话未说完,猛地一怔,口中忽然涌出一大口鲜血。 直到倒地前,仍在喃喃着:「我是真的后悔了,那条长生阶,我也求过的……」 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江时镜,我也后悔了,后悔自己心仪过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