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老僧入定,每日只管闭着眼喊他弟弟。 夏末秋初,天气最是闷热,薄妄去西泠桥下送完熏香,再去照看小玉和小云支在湖边的摊子,见曲池也在一旁。 一场狂风卷来千万乌云,急雨浇灭了行人的游兴。 小摊上都是不能受雨淋的绢扇之类,几人急急收了摊,连捧带抱,将东西一趟趟往屋檐下送。 雨下得又大又急,游人都未带伞,一堆堆簇拥在屋檐下避雨,薄妄几人要收拾东西,最后近处已无落脚之地。 曲池把薄妄袖子一牵,扯到了一旁,拨开路人,把薄妄推到了屋檐下。 她身后就是墙壁,面前是他的胸膛,曲池帮她在角落挤出了一块避雨之地。 薄妄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不看眼前人,扭头默默凝视着外头的雨帘,屏住呼吸。 曲池挨得很近,见她全身绷紧,悄悄往后挪了一步,给她腾出一点喘气的地方。 旁侧人语喧闹,这一块地方,只听得见雨声,连呼吸都停住。 曲池的目光落在薄妄面容上。 “姐姐你脸上的黄粉洇开了”他低头,眼里含着笑,无声对薄妄说话。 薄妄也觉得雨珠从额头一直流淌到脸庞,有些痒意,不知是水痕,还是呼吸。 她从自己袖子里去掏帕子,曲池往后再挪了挪,让她低头擦拭自己的脸庞。 曲池专注睇她,敷着再厚的脂粉,描着再浓的眉毛,穿着再黯淡的衣裳,她也依旧让他心扉颤抖。 半鬓青丝,一缕松松垮垮掩在耳旁,隐隐约约露出半只小巧的耳,雪白的耳珠上有一个小小的耳洞,这耳上,昔年也佩着明月珰,珍珠坠。 怎么不让人心神荡漾。 一点温热轻轻拂过耳畔秀发。 薄妄警觉,往旁侧一躲,额头正撞在他肩头,余光瞥见他低头,将面容贴近她耳畔。 她猛然回过神来他想做什么。 薄妄恼羞成怒,眼里满是怒火,直勾勾盯着他:“曲池!!” 声音冰冷: “你僭礼了。” “抱歉九儿姐姐”曲池面容有些讪讪,长长叹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中。 薄妄面色不佳,目光沉沉看着外头的雨帘。 曲池见她那副神色,心也沉下去,一手捋着自己湿透的肩膀,抬头看着眼前雨雾。 良久不语。 转小的雨势又突然暴涨起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溅起千朵万朵水花,汇成一片茫茫水雾,水雾泛着青,是缥碧之色,西湖就在这烟雨茫茫中漂着,如幻境一般。 半晌之后,曲池轻轻说话,像自言自语:“我第一次见到九儿姐姐是那天夜里和阿策出门,他腿不方便,白日都闷在家里,夜里我就带他游湖、钓鱼,那天夜里本来不该出门,我睡不着把阿策拖起来,就在梅泽湖边猛然一瞥那时候我就在想,到底是女鬼,还是狐妖但瞧她那副样子我心里想,若她飘过来找我,我也一定好好应她,说不定还会逗她笑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村里新搬进来一户人家我见到白日素衣素裙的她,拎着裙子跑起来,她看着我没笑,我倒先笑起来” “我从小没有母亲,五六岁长姐外嫁后,在家一直受继母苛待,再后来陪着长姐在明辉庄,从来也不知道那种感觉”他低喃,“我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见到九儿姐姐,才知道自己缺的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姐姐为什么独自在外飘零?为什么闭口不提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一直那么忧愁?有谁伤害过姐姐?那个人是谁?” “有一次在明辉庄,姐姐做针线刺伤了手,自己吮住了血珠,小玉在旁边说,姐姐的手为什么一直这么冷。” “那一瞬我想用自己滚烫的血暖暖姐姐” “不需要。”薄妄打断他的话,冷着脸,“曲池,你和我,不可以,你只能把我当姐姐看待。” “好”哀怨的词像水雾一样缭绕在薄妄耳旁。 外头雨依旧在下。 曲池耸耸肩膀,对着薄妄释然一笑,迈步走进了雨中。 薄妄想唤住他,又抑下自己的声音。 淋过一场雨,曲池病倒了。 小玉和小云去看过,回来对薄妄说:“曲池哥哥发起热来,烧了一夜,嗓子都说不出话来,好可怜。” 薄妄思来想去,又觉得于心不安,托付小玉送了点润喉的凉药过去。 几日后,曲池倒是病好了,不过好些日子没有到薄妄面前来,却是一直和小玉小云私下往来,有时姐妹两人回来,会跟薄妄说:“今天曲池哥哥带我们去赏飞来峰。”或是,“曲池哥哥让人送了糕点来吃。” 再后来,曲池又到薄妄面前来,见了薄妄也没有生分,大大方方作揖:“九娘子。” 他这回又换成了以前那个称谓。 薄妄略怔了怔,抿抿唇,对他点了点头。 经过这么一闹,薄妄也算是适应了有曲池的生活。 薄妄和曲池重逢的这年,是神凤五年,是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吉庆年,对薄妄来说,这年和去年并无不同,对很多人来说,这一年又分外不一样。 这一年有春闱,正逢庆典,恩诏多加了一百名进士,传胪放榜,张圆中了二甲、方玉和况学中三甲,三人都做了同科进士,江都三家的门槛都险些被道贺的人踏破。 张圆有岳家扶持,皇榜之后直接授了试御史,留在京里任职,张、赵两家喜不胜喜,窈儿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来,新婚分别实在是辛苦小夫妻两人,忙着打点行囊,要进京去和张圆团聚。 方玉和况学还在等铨选,原想先回江都等,踌躇不决之间,恰都遇上从家中赶来的家仆,分别给两人送了几千两银子在京里度日。方、况两家哪里有这多银两,当然都是从施家出来的,方玉娶了云绮,况学娶了苗儿,鹿之绫当然有心把三家绑在一起。 杜若的孩子生在四月,她自孕后脾气秉性更加不好,每日和张优吵得天翻地覆,又抓住张优和她房内的婢女私情,日日闹到张夫人面前来,张夫人管不住那些,杜若索性一气之下,大着肚子回了哥哥家待产。 孩子生下来,果真是一个女儿,模样生得和杜若很像,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张和宜,小名叫蔻蔻。 女儿生下来,张优不管不问,也不许张家人管,杜若这时候和张家开口要和离,张夫人心也凉了,见她和张优闹得要死要活的样子,这时候张圆又在京里授了官,张家春风得意,门槛也比以往高了几分,一家商量下来,和离也罢,左右已成怨侣,不如放各自安好,日后张优再娶,也能娶一门好亲事。 两家写了和离书,把杜若的嫁妆箱笼都送回了杜家,孩子现在小,张夫人的意思,先养在亲娘身边,日后长大了,再接回张家。 杜若生产的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也挣扎着将身体养好,杜家哥嫂再不乐意,好歹是自己的亲妹子,杜若就先在娘家养着,每日和老娘在家养着女儿,足不出户,不问世事。 高兴的还有况家。 况家上下和睦,这么多人住在一起,未有一日红过脸拌过嘴,儿孙又各自出息,况苑的营生越做越好,况学如今走了仕途,巧儿又正当婚配,况夫人整日里乐呵呵的,真是无一处不顺心。 现在只差大儿媳肚子的消息。 况夫人开明的很,起初两年一点也不催,让他们小夫妻过自己的小日子,这几年间才慢慢心急起来,该要一个了。 该看的大夫都看过了,该拜的菩萨也拜过了,日子过得这么顺遂,孩子早晚也会有的。 晚上况苑从外头回屋,薛雪珠正在屋内焚香,见丈夫进来,替他打水洗漱。 他们夫妻成亲六七载,两人一向感情和睦,相敬如宾。 况苑闻到妻子身上那股清冷的檀香味,顿住了迈过去的脚步。 婢子敲门,送进来碗汤药。 “母亲又找大夫给你调养身子了么?”况苑看她把那一碗汤药都饮下,“你今日跟母亲又去庙里上香了?” 薛雪珠温柔点了点头。 “何必如此。”况苑去净手,劝她,“你若不想做这些,直跟母亲说,若是抹不开面子,我去同母亲说。” “我不忍拂母亲的一番苦心。”薛雪珠微笑,柔声道,“做这些,我都愿意的。” 况苑瞥了她一眼,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屋子里就极静。 况苑从来不在外头过夜,向来是宿在自己房里,近来却多在书房歇。 薛雪珠还是希望丈夫多宿在屋中,免得婆婆多心。 “听说杜二嫂生了个女儿。”薛雪珠去铺床,“娘和我们商量,想去张家送份礼,却又也不知把这礼送到哪家去,听说杜二嫂生产时吃了不少苦头,不轻易见客,想见也不得见。” 她亦步亦趋跟在况苑身边,替他更衣搭把手。 况苑解衣扣,见她一直在身边站着,应了句:“嗯。” “那个孩子”她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