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要给我攒够钱去念大学,她说一定要每个月都给我一千五百块钱。 她就是那样累倒的,被人发现的时候,她甚至是昏倒在了大中午的毒太阳下的洋芋地里。 那是我高考的第二天,我后来才知道,我下午进考场的一刻,她被乡亲们送进了医院。 但是她不听大夫的劝,死活都不住院,怎么劝都不肯花钱治病。 她还不准别人告诉我,之后听一个表婶讲述,我才知道她那天说:「我怎么都能熬到静静去念大学!她走远了,我才敢死嘞!」 然后她只打了个不痛不痒的针,当天就又回家干活了。 在我回家后,还天天做好吃的给我。 一直到我出了成绩填报好志愿、确定被录取,等着收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甚至亲手宰了唯一一只会打鸣的大公鸡,给我熬汤炒菜。 以至于在第二天我迟迟听不到鸡叫声,翻身疑惑的时候,才发现奶奶的呼吸声我也听不到了。 我那时脑子嗡鸣一声,手和脚僵了半天都动不了,我一连声地呼唤她:「奶奶!奶奶……」 我想摇醒她又怕力气太大,只敢拼命晃动她的胳膊—— 可是一直到附近的叔伯婶娘们把她抬上车送去医院,她都没应我一句:「静静,睡醒了吗?」 她久久地闭上了眼睛。 「奶奶给你热个馍馍,给你抹上猪油了吃!」 「奶奶把热水烧上,你等会儿起来了洗脸用!」 「奶奶到小卖铺里给你拿包辣片,这是前几天进的新货,静静先吃,奶奶再给旁人卖!」 没了。 都没了。 和她前一夜答应我,等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要给我包的一顿饺子,也没了。 在我成年的这一个月,在我即将也要有能力改变她的生活的这一个月,她弃我而去了。 一丁点念想也没留给我,留给我的只有医院查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病因。 心、脑、脏器、四肢。 大夫惊奇地问我:「你奶奶平常都没叫唤过哪里疼的吗?」 她没有。 她没有啊。 她开春的时候,还架着两头驴子,一个人犁地—— 那该是何等的剧痛。 可杨老师却说,那会儿路过时,还经常听到她在豪迈地唱秦腔和老歌。 那个很老、很老的人,那个脸是紫红色、手如粗石砾的老人,她从来没叫过「疼」,连死的时候,脸上都只带着慈祥的微笑。 许多许多人都和我一样不敢相信,说:「那个老太太平时不是看着特别精神吗?怎么突然就没了。」 猝不及防地,我甚至回想了好久,才想起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乡村清亮的月光透过窗,拉了灯的炕上还是亮堂堂的。 她侧过身子,脸冲着我,我不必看她,都知道她笑得有多甜。 她问我:「静静就盖个薄单子,冻不冻?」 我说有一点,她就把自己的被子分过来,盖在了我的单子上。 吾儿寒乎? 吾儿欲食乎? 她会说的话那样少,十几年间,来去只有这几句。 可就是这样的几句话,承载了我少年时唯一的温情,并引导我长成了和她一样称职的家长。 然后她突然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个小荷包——一看就是她自己缝的,她挪到了我的枕头下边。 「静静,一点零花钱,拿去买好吃的。要多吃肉哦……」 厚厚的一沓零碎钱,加起来不过五十块。 那之前她给过我一个存折,里边有两万块钱。她说全是给我上学用的,包括我爸之前来留下的钱,她是真的说到做到了。 但我没想到,她只给自己留了五十块的生活费。 哦不,她还给自己留了一身的重病。 而她唯一的忧虑,只是怕死在我远行求学之前,怕我难过…… 13 我爸闻讯赶来的时候,奶奶已经下葬了。 我作为这个家的户口本上的最后一个人,跟着乡亲们操办了奶奶的丧事。 他来的时候,哭得人模狗样,大把的烟递给乡亲们。 守灵的深夜,他跪在我旁边,问我:「静静啊,听说你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我是真没想到,在奶奶尸骨未寒的日子,在她的灵堂里,他竟然有脸提要带我走的话。 这话十年前说,都已经晚了,更何况现在。 我冷笑着问他:「怎么?想让你儿子认个在北京念书的姐姐吗?」 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很奇怪。 装模作样的哭腔也没有了,他一摸秃了大半的油头,讪笑着回我:「你陈阿姨身体不行,一直没怀上。」 「爸爸,」那是我最后一次叫他「爸爸」,「你真的活该断子绝孙。」 他怒目圆瞪,下意识抬起手要扇我的脸。 但我立马指向奶奶的遗照,我流着泪质问他:「当着奶奶,你真的有脸打我这巴掌吗?你不养母亲、不要女儿,你真的有脸接我去给你养老吗?」 我深深知道,道德束缚不了他这种人。 但灵堂里还有很多人听见我的这些话,面子会束缚住他的暴力行为。 他再一次急匆匆地离开了,说之后有时间了再和我聊。 我知道他有和村干部商量过提我户口的事,但我已经成年了,我坚持落户在奶奶家。 我不在乎所谓的「农村户口」「城里户口」。 除了奶奶家,我没有别的家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这个小村子、这个小院子,我在之后每一次地填表、登记时,都很骄傲地写下这个地址。 我最爱的人长眠于此,如果我都不留在这里,那她魂魄归乡,就连家都找不到了。 赶走我爸之后,我妈也来骚扰过我。 她生了个儿子,她家富丽堂皇,吃饱了饭就开始沽名钓誉,是真想「给她儿子认个在北京念书的姐姐」。 也许还想让我当个免费家教,更甚者想等我将来出息了给她儿子做个助力,反正绝不会是悔过了。 所以听说她到了时,我提着烧纸钱的火棍就冲了出去。 时隔十六年,我再次见到了我的亲生母亲。 记忆里,她明明和杨老师一样长得端庄而美丽,但这一刻踩着高跟鞋、浓妆艳抹的她,居然让我一时半刻没认出来。 尖酸刻薄,也许真的有相由心生这么一说。 我冲她挥舞烧火棍的时候,两条胳膊都在抖。 我大喊:「你要是敢进我奶奶的灵堂,我就要你的命!」 她大惊失色,对我说:「静静,是妈妈呀,你不认得妈妈了吗?」 「我哪有妈妈!」那一刻,我嚎啕大哭起来,有表叔夺下我手里的棍子,杨老师过来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撕心裂肺地喊:「你去问问!谁知道我还有个亲妈、亲爸!我只有我奶奶!」 我看不清她有没有落泪,我只听到她颤着声问我:「静静,妈妈当初也是不得已,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我强自镇定了很久后才回她:「我不会原谅你们的。如果我说原谅,那我和奶奶经历过的一切,就都是活该的了。」 后来我哭得眼前泛黑,跪倒在灵堂里,大概还是有人同情我的,所以帮我赶走了我妈。 再后来,我爸找过我几回,而我妈妈,我是再也没见过的。 毕竟当初,你们做出的选择,就是要和我死生不复往来啊。 我没法释怀。 终我一生,那都是横亘在我生命里的一道伤痕,奶奶治愈了我,但留下的痂却永远不会褪去。 所以我不会和解,我唯一的路,只有带着对奶奶的思念,过好我这被她用命换来的珍贵的一生。 14.尾声 奶奶的存折,我始终没有用过。 好像印刷字停在她最后一次存钱的日子上,我就还有机会再等她自己去取出来。 我后来打扫过老家的院子,那些黄土搭起来的房子,虽然破旧,却很坚固。 因为那里边有奶奶的手艺:那样一丝不苟和实在的手工,她帮我盖好小书房时的笑脸我永远不会忘记—— 「静静,奶奶盖的房子,你放心地住,一百年都不会塌的!」 我信,我坚信着。 而同样不会坍塌的,还有她遗留在我生命里的力量。 后来我带着青苗回来过许多趟。 我带她去给奶奶上坟,我教她说:「太太,我是苗苗,我陪着妈妈来看你了!」 我摸摸青苗的小脑袋,就像那些年奶奶疼爱我的样子。 奶奶你看,时至今日,我也是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的人了。 曾经那样一无所有、被父母丢弃的我,终于也成了自己的家。 我看着小丫头在奶奶的坟前天真地玩土,那一瞬间突然难过到崩溃,使得我忍不住别过头去流下了眼泪。 奶奶,你知道吗?我大一的第一学期,就打工挣到了人生的第一笔钱。 我固执地买了一对老人喜欢的那种银耳环,我知道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