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毅文需要千里迢迢去解救的这批货具体是什么,自然不可能告诉陈秋明,但多半是香水、丝巾这一类的高档日用品。 他没有军方背景,没胆子倒买枪支弹药,不过在重庆,仅仅是这些日用品,都很是紧俏,若是顺利流通到重庆,即使不放到黑市也能赚上一笔。 这些货物在重庆稀缺,在南京也不是随处可见,康毅文多半是关卡处的打点没有给足,被人恶意扣下,想要讹他一笔。 这船货从日占区重重运过来,成本并不便宜,此时被扣在半路,康毅文自然心急如焚,但他不可能亲自出面交涉,于是交给了心腹去南京打点,若方骏祥还活着,这差事本是他的,现在轮到了陈秋明去跑这趟腿。 绍卿用筷子挑着饭粒,觉得似乎寻不到什么破绽,政府中的高层走私并非什么罕见事,康毅文与汪伪政府那边的人也只是泛泛,没什么特别的交情,派陈秋明去,好像真的只是因为他比较合适而已。 如果他觉得陈秋明的身份有问题,根本不需要借南京的刀杀人,重庆的侩子手已经足够多了。 陈秋明见绍卿沉思,识趣地没有开口说话,她思考时不喜别人打扰。 绍卿郁闷地想了半天,感觉一无所获,便把筷子搁到碗上,“罢了,康毅文也没有加害你的理由,你且放心去南京,若是真遇见没法解决的事,就跟那边的联络站联系。” 陈秋明点点头,“家里的钱都留给你,我不在的时候,你尽可买些自己爱吃的,别委屈自己。” 家里唯一一个会做饭的一走,绍卿再想吃到热乎饭,就只能下馆子了,开销要比他大些,陈秋明因康毅文的私事出差,康毅文不可能不为他准备些路费吧,等事情办妥,康毅文还会再分给他一部分提成。 所以钱这方面,他倒不会特别着急,他拿着钱也没什么用,不如全部留给绍卿。 绍卿也不谦让了,陈秋明一走,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家中事务、与组织的联络工作都要落到绍卿身上,留些钱傍身也好。 “你放心去,记得多带几件厚衣服,重庆一切有我。” 待送走了陈秋明,偌大的房子彻底只剩下绍卿一个人,连偷油婆都比先前多了几只,绍卿索性把厨房锁上,跟石慈心结成了饭搭子,每天中午凑到一起吃饭。 石慈心刚开始的几天,对金融报纸还颇感兴趣,吃饭时还要心细钻研一番,过了一个星期,她对于投资的热切也消退了许多,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几乎忘了自己曾投了一笔钱,原先夜以继日刻苦钻研的报纸,如今成了垫碗布。 她吃得差不多,偷偷觑了一眼绍卿,清清嗓子,装模做样地开口道:“绍卿姐,你最近是不是手头有些紧?” 石慈心工作比较上心,早发现了报纸上那个私家侦探的联系方式,竟是绍卿自己办公室的电话。 绍卿闻言,低头打量了自己一圈,有些不明所以,“你想请我吃饭?”难道自己最近穷得很明显吗? “呃,也行,”石慈心肉痛,她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个,“如果你需要的话。” “不了不了,倒还没穷到付不起面钱的程度。”绍卿婉拒道,她每天即使谈不上光鲜亮丽,最起码也是衣着整洁,怎么在石慈心眼中,已经明显到揭不开锅了? 绍卿见石慈心一脸不信,补充道:“我只是嫁作人妇后,生活节俭一些而已。” 倒不是她爱面子的事,像绍卿与陈秋明这种小资家庭,不可能轻易一贫如洗,石慈心这个小特务,万一无意中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任鹤星,后续又会有一笔麻烦。 特别是现在陈秋明不在她身边,绍卿一个人孤立无援,很容易陷入危险。 石慈心得意洋洋地拆穿她,“绍卿姐,你就放弃抵抗,不要嘴硬了,这个报社的风吹草动是瞒不过我的,我已经发现你在偷偷做私家侦探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绍卿松了口气,“做私家侦探好像不违反民国的法律。” “不,绍卿姐,你还是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石慈心一脸严肃道,“你干侦探怎么不带我呢!” 拜托,做侦探超酷的好吗,比当特务有意思多了! 绍卿在心里默默地想,石慈心机灵有余,可遇到事情有些抗不起来,在她看来,不具备一个情报人员遇事沉稳冷静的基本素养。 当特务石慈心是够不上格,可凭借她的跟踪水平,当个私家侦探还是绰绰有余的,石慈心三教九流都有人脉,衣着长相也不打眼,比她更适合出外勤。 绍卿其实早就看上石慈心,有意拉拢她一下,但瞧着她一脸热切,便故意道:“好好的掺和这种事情做什么!我原先是挣多少花多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结了婚,物价也跟着涨。 我先生的薪水微薄,供不起一家的吃喝,我已成婚,也不好再向父母伸手要钱,万不得已才干这样的买卖,你一个人吃喝不愁,何必要来。” 石慈心脸一红,其实她比绍卿说的好不到哪去,自己一时冲动交完积蓄,身上也是身无分文,只能每天靠父母接济过活,这几天,石太太看她都觉得有些眼烦,话里话外催她尽早结婚搬出去住。 但她已经打定主意将不婚不育践行到底,听闻绍卿婚后的窘迫处境,愈发同情,此时此刻竟有一种挽救失业妇女的豪迈,石慈心一把握住绍卿的手,义正言辞道:“绍卿姐,你不必说了,让我来给你打下手。我们携手把侦探事业发扬光大!” 绍卿推辞不得,只要答应了石慈心的热切要求,感动之余,问了一个颇为实际的问题,“如果入伙的话,你要分几成?” …… 最后两人商议的是四六分账,绍卿拿大头。 明确完合伙人的薪资待遇,绍卿的金条还没捂热,转眼就分了一半出去,她花了大价钱请石慈心帮忙,自然要物尽其用,立刻就同石慈心分享了她的调查进度。 绍卿反复询问过张美华当时醒来的细节,只是离那天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张美华的记忆已经消失大半,连那个男子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更不要说在哪个房间醒来。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哪能记得过来。 张美华唯一的印象是,当时旅馆的窗帘没拉,阳光格外刺眼。 好在她还没忘记是在哪个旅馆醒来的,不然排查旅馆又要花费一些功夫,张美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可等不起那么久了,即使最后决定堕胎,也要尽可能早些做手术吧。 绍卿是昨天去了一趟露琪旅馆。 她扬言自己丢了项链,在四层转了一圈,这家旅馆虽然是坐北朝南的格局,可东南角方向的建筑比较密集,因此低层是接收不到光照的,真正能在半晌午时有充足光照的,只有四楼走廊的一个房间。 绍卿给了前台一笔小费,成功拿到了 0418 号房间的居住登记,张美华因为醉酒错过了方骏祥那场婚礼,因此入住时间应该是九月十五日晚上,她一目十行地扫过日期,最后停在在九月十五日那一天,绍卿微微移动视线,在一个端正的名字前定格。 陈令文。 …… “陈令文?听起来不像是个假名字。” 石慈心摸着下巴陷入沉思,绍卿给她抽了张纸,“先把下巴上的油擦擦。” 她接过纸巾,胡乱蹭了蹭嘴,绍卿道:“我查过军官俱乐部的会员名单,里面没有这个人。” 那多半确实是假名,用假身份并不少见,毕竟重庆城里也不是每个人做的事情都见得了光,有不少人手里会多几套证件出来,以备不时之需,连绍卿自己都有一套另外的身份证件。 出来寻欢作乐,不想用自己的本名,被别人发现真实身份,是很正常的事情。 “会不会他是这家旅馆的熟客?带女人过夜这种事,他应该不会是初犯。” 绍卿在脑海中模拟了一下从俱乐部到旅馆的距离,少说有二十里的车程,而在俱乐部的旁边,就有不少旅店,如果他是随机挑的落脚点,完全不必跟一个酒醉的女人跑这么远,除非...... “除非他在这个旅馆下榻过不止一次,他是熟客。”石慈心抢答。回到她擅长的情感纠纷上,石慈心又逐渐找回了自信,害,男人差不多都那样,她一猜一个准。 绍卿补充道:“而且很有可能,他的住所或者他办公的地方就在附近,否则他没必要跑这么远。” “前台怎么说?那天当值的前台,或许对他有点印象。” “不到三十岁,个子很高,戴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右臂有一块烫伤。” 这个描述很平常,可以说,除了烫伤外根本没有特点,重庆根本不缺知识分子,年轻的戴眼镜的书生,满大街都是。 现在已是冬天,大家穿的比较严实,她们总不能每遇见一个这样相貌的男人,就撩开人衣袖看看吧,想要在俱乐部里找到这么一个军官,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仅仅调查了一天,就有这样的收获,已经很不错了,石慈心觉得,如果争取一下,应该可以在一个星期内搞定这个案子。 石慈心信心满满地准备结账,绍卿却有些别的想法,这样的男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自己家里偏偏就有一个。 “慈心,你下午有空吗?” “怎么了,绍卿姐。” “你方不方便,再去这个旅馆一趟?” 第二十九章 飞虎队 露琪旅馆今天当值的伙计贾三宝弓腰趴在柜台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们这种小旅馆在白天没什么生意,不到半夜,轻易不会有客人上门。 一个身形宽阔的女人迈进门,有些嫌弃地四处转了一下,“这里的环境还蛮差的噢。” 贾三宝抬抬眼皮,没有招待她的意思,她爱住不住,反正住店的钱也不会落一块到他手里。 女人见没人搭理自己,只能走到柜台前敲敲桌面,“哎,伙计。” “你记不记得,礼拜三的时候,有一个胖胖的男人,来你这里住宿啊。” 贾三宝翻了一下自己的三白眼,见她梳着一个圆圆的发髻,身材臃肿,通身素得很,手上只有一个银戒指,一看就是在厨房操劳的家庭妇女。 看来他这几天运气不错,接二连三能遇着捉奸的女人,小发一笔横财。 他故意大声道:“瞧您这话说的,我们这里每天迎来送往这么多人,怎么可能记得清?” 贾三宝说着,却手掌朝上,拇指与食指来回摩擦起来。 胖女人立刻会意,给他塞了两张钞票。 他迅速把手缩回袖中,态度热络了一些,“四天前?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您还有没有更具体些的特征?” 那女人道:“他醉醺醺的,还搂着个女人。” 嗨,来他们店里的,哪个不是这样?贾三宝根本回忆不起哪个是她老公,嘴上却道:“哦哦,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 果然,这女人咬牙切齿起来,脸上的横肉也一颤一颤的,她好像还不肯相信,犹要做最后的挣扎,“给我看你们的登记,我要看你们的登记!” 贾三宝暗自嘲笑她的丑态,再次手心朝上把手掌伸了出去。 又是两张法币到手,他从抽屉里拿出登记表递了过去,看着她来回翻找,几乎要把脸埋到本子里。 他看着她略显油腻的发顶,心中除了悲悯,还多了几分鄙夷,已经生成这副尊容,还不勤于梳洗,难怪丈夫在外头有人。 女人锁定了一个名字,眼眶湿润了起来,哽咽道:“你记不记得他带着的女人长什么样?” 贾三宝都不记得她丈夫长什么样了,怎么可能记得女伴?他正想借机再挣一笔,又有些可怜这女人,罕见地诚实道:“我记不清了。” ...... 女人承受不住打击,离开旅店时,后背都佝偻起来,女人在街上走了一段,路过点心铺时,闪身进了旁边的小巷。 石慈心正蹲在小巷里百无聊赖地薅草玩,见她过来,忙站起身,把自己刚才随手编的草蚱蜢塞进兜里,又掏出一包女士香烟,“辛苦赵姐了,咱俩抽一根?” 赵姐也没推辞,演这么一段儿,烟瘾确实有些犯了,石慈心给她递上火,两人一块儿在巷子角落里吞云吐雾。 “这家店,很不对劲。”赵姐道。 石慈心暗道,向绍卿也觉得不对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