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凡笑着回答:“你等下跟我一起坐公交车,去汽车站乘坐去红叶县的班车就好了。” 南山村就在红叶县下面,她回南山村也是要先坐车到红叶县然后再转车去南山村的。 谁知道对方迟疑了下,又问:“是往前走吗?大概要走多远?” 这下陆凡就觉得古怪了,虽然对方看起来很有礼貌,长相也是那种善良温和的,可她还是有些害怕。 那人又有些着急地说:“是不是往前走,一直走,拐个弯就到了?我爱人在家等着,我走迷路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路……” 陆凡下意识张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好心的大妈一把抓住陆凡的胳膊,把她拉到一旁低声说:“小姑娘!你离他远一点!他精神不正常!是我们这边都知道的精神病!你是外地来的吧?” 陆凡有些紧张:“是的,我是外地来的,他,他怎么精神不正常了?看起来感觉是个很有礼貌的人。” 大妈叹气:“哎哟,他在这里都三四年了,听说是背井离乡出远门,结果在外头脑袋受伤了,一路走到华容市的,整天挂在嘴上的就是问别人红叶县怎么走。 你告诉他了呢,他也没有真的去红叶县,就重复着说是不是往前走,一直走,拐个弯就到了。他脑袋上一道大疤痕,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平时他住在一个废弃的桥洞里,有时候好心人给他些吃的,倒是很爱干净,但精神有问题保不齐会伤害到你的!你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说完,大妈打量着眼前的姑娘,越看越喜欢,这女孩皮肤嫩得像玉,一双眸子似含了秋水一般楚楚动人,小鼻子挺翘,唇色嫣然,哪哪儿瞧着都让人喜欢! 她正想开口问陆凡有没有对象,想把自己儿子介绍给陆凡,却听陆凡说道:“大妈,谢谢您!” 说完,陆凡转头追上了刚刚的男人。 她有些胆怯地喊住他:“叔叔!您要去哪里,找谁?您的爱人叫什么名字?” 中年男人回头迷茫地看着她,半晌忽然温和地笑了:“我要去红叶县,找李小草,我今年二十了,要回去跟她结婚。她家……就在……她跟我说,她家是往前走,一直走,拐个弯就到了。” 他说完,诚恳又期待地看着陆凡:“姑娘,请问去红叶县怎么走?” 半黄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悠悠落下,从他有些花白的头发上落下,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肩章上。 上辈子,陆凡没有来过华容市,自然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这里徘徊了好几年。 而整个顾家的人也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等的人离他们也就一百多公里的路。 以至于他们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都再也没有相见过。 世事如此残忍,还好,上天给开了一扇窗。 陆凡眼睛湿润,哽咽着说:“我带您回家吧,你说的对,她在等您呢。” 等了很久很久了。 今天李小草在忙着织毛衣,这几天地里的活儿不多,她也就不刻意赶着去抢挣工分了,反正织毛衣也能赚到钱,而且可以赚更多。 哪想到,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是李小草的娘家嫂子。 当年李小草才嫁到顾家的时候,娘家对她还是不错的。 因为唐浣溪的爹也就是顾耀华在部队当兵,每个月都有津贴拿。 偶尔李小草也会接济下娘家,可后来顾耀华忽然失踪,没了消息,人人都传说是顾耀华死了。 而李家人也多方打听,得知顾耀华不仅失踪,很可能还是犯了错误,所以部队那边不再发放顾耀华的津贴,也没有任何的抚恤金,顿时对顾家生了埋怨。 他们希望李小草可以改嫁。 至于三个孩子,扔给顾家的族人就行了,当时李小草才二十多岁,何必赔上一辈子? 李小草的娘家嫂子赵玉芝不止一次地来劝李小草改嫁,那时候李小草年轻脸皮薄,起初只是委婉拒绝,到后来为了改嫁的事情硬是跟赵玉芝闹得撕破脸! 赵玉芝当初放下狠话:“行!你有能耐你就守寡!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三个孩子养大!别指望我跟你哥给你一分钱!” 二十年来,李小草一次都没有去求过娘家,硬是一个人挺了过来。 可现在赵玉芝又上门来,笑眯眯地说:“小草啊,要不是你侄儿要结婚,我也不会来求你,好歹你是他姑姑,你们身上都流着李家的血。 我听说唐浣溪在镇上上班了是不是?静静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拿稿费的事情俺们那边也都传遍了呢,肯定赚了一大笔钱吧?! 这样,我也不跟你多借,你就先帮我出个十块钱周转一下,等你侄儿结过婚我立马还你!” 她自认为已经很给李小草面子了。 可谁知道李小草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你谁啊?” 赵玉芝一愣,面上也不好看了:“小草,我知道这些年你委屈,可你最该怨的不还是顾耀华么?以前的事情也都过去了,咱们都是亲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李小草噗嗤笑出声:“蛤蟆跟着甲鱼转,你搁这装什么龟孙子呢?别他娘的舔着脸上来跟我攀亲戚!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 你脸伸过来让我打两巴掌,跪下给我嗑俩头,看看过一会儿事情能不能过去?赵玉芝,你喜欢放屁就躲被窝里自己逮着玩儿!别他娘的来恶心我!要钱没有,要话就一个字,滚!” 她骂得实在是难听,赵玉芝气得脸都白了,指着李小草喊:“我好歹是你娘家嫂子!大老远走到你家,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李小草你知道自己为啥年纪轻轻就死了男人吗?就因为你贱!你活该!你这都是坏事做多了的报应!” 李小草本身还是收敛了的,可赵玉芝不该提顾耀华。 那是她心里最痛的一根刺! 李小草本身打算关大门的,此时猛地一拉开门,一边走一边捋袖子,而后一把捉住赵玉芝的肩膀,把赵玉芝的脑袋狠狠地往墙上撞去! “我男人死没死你不需要操心!但我看你今天是找死!” 赵玉芝呼天抢地,最终还是邻居们来劝架了,李小草才松手,赵玉芝大哭着跑了,掉了一只鞋子都没敢捡! 南山村的人见到这闹剧,一个个又开始议论起来了。 有人可怜李小草,也有人说:“她男人就是死了,还不让人说吗?次次有人提,她次次撒泼,再不承认也是死了!” “就是,李小草这做的也也不对,耀华死了之后,连丧礼都没有办,摊上这样的女人,耀华死了估摸都没闭眼!” “二十多年了,怎么可能还活着,李小草就是做梦呢。我看她就是再等个二十年,顾耀华的头发丝都不会回来一根。” 那些人刻意压低声音,可还是一句句地往李小草的耳朵里钻。 她忽然红着眼大吼一声:“都给我闭嘴!再敢提一句耀华,我撕烂你们的嘴!俺男人死没死,跟你们有啥关系?他死没死,我都得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是愿意等,喜欢等,碍着你事儿了?” 李小草忍着极大的悲伤,恶狠狠地说:“谁再多管闲事,我一刀把你砍死!” 李小草才凶神恶煞地对着众人喊完,转头回屋把门猛地一关! 她一脸冷酷地回到自己屋子,关上门之后却瞬间浑身失去力气。 再坚强的女人,也有柔软的时候。 李小草从衣柜里拿出来一只很旧的观音像摆好,无比熟练地跪在了地上。 她虔诚地求着:“观音娘娘,求求您了,让耀华回来吧,再不济给我托个梦,我愿意以后一句骂人的话都不说,我一点荤腥都不沾……实在不行,让我少活十年成吗?见不到耀华,我也早就活够了啊……” 这些年实在是太苦了,支撑着她的就是孩子长大成家,每一日她都期盼着孩子们的爹会忽然回来。 其实她不傻,旁人都说耀华回不来了,她心里也知道,这辈子还能再见到耀华的机会很小。 可她还是忍不住奢望,奢望那个十九岁时把她扛入洞房的高大男人,能回来再抱抱她。 那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这一生的期盼。 李小草跪在地上久久不肯抬头,眼泪顺着脸砸到地上,却忍的死死的,一丝哭声都没有发出来。 外头院子门吱吖一声开了,不知道是谁来了,听着脚步声往堂屋走去,李小草赶紧地擦擦泪,咬牙把糟糕的情绪憋回去,麻利地观音像收起来。 屋外陆凡声音里都是焦急:“婶子您在家吗?” 李小草哎了一声,赶紧高兴地说:“在呢在呢,陆知青你咋……” 她才出西屋,就愣在了门口,院子里陆知青提着大包小包,另外还有一个男人。 他个子高大,头发花白,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人站得笔直。 李小草如做梦一般惊愕地看着他:“观音显灵了?” 眼前的人,好似还是从前的人,又好似被岁月镀上了一层很旧的影子,李小草刚憋回去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而顾耀华在看到李小草的一瞬间,睁大眼睛,张开嘴想说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脑海里杂乱的片段纷纷袭击过来,李小草几步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颤抖着嘴唇死死盯着他! “耀华?耀华?是你吗?!” 她腿一软,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顾耀华!!!你再他娘的敢走!!!!老娘就死给你看!!!!” 女人哭得太凶,顾耀华低下头,手有些发抖地去摸她的头发。 他声音里都是艰涩:“小草?” 而后,脑中剧烈的疼痛让他一阵眩晕,站都站不稳,一下子倒了下去! 李小草慌了,从来没这么慌过! 幸好陆凡就在旁边,放下包就说:“婶子,叔叔他脑袋受过伤!咱先扶他进屋休息,不能让他受太大的刺激!等下我去找一辆牛车送他去医院看看!” 李小草哭着点头,死死地抓着顾耀华的手不松。 旁边邻居什么的很快就发现了动静,有人去喊了顾静跟顾山,这就是大事儿! 顾静跟顾山早就接受了爹不在了的事情,忽然知道他们爹回来了,赶紧地跑回家了。 一家人瞧见疼得昏死过去都还在不断胡言乱语的顾耀华,赶紧地帮助将人送到镇上医院。 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似的。 送到医院之后,医生给顾耀华检查了下,有些惋惜:“他这脑袋上的伤是旧伤了,想治好的话可能性比较低,但是这种记忆错乱缺失的病例外地也是有的,一是需要一个很好的大夫,二可能就是家里人的引导了,也许说不定哪天他能康复。” 人的记忆跟精神世界都是很难讲的事情。 李小草抓着顾耀华的手,连连点头:“没事没事!只要他人在就好!” 别说是好好的大活人了,就算是植物人,那也比不在了强呀! 还是陆凡在旁边轻声提醒:“婶子,您把叔叔的手都抓紫了……” 李小草这才意识到,赶紧地松开了一些,给顾耀华耐心地揉着。 她紧张又慌乱地看着床上的人,低声说:“老二这两天又去城里送货了,真可惜。” 他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了一起,她真是又庆幸又害怕! 顾山跟顾静都一动不动地盯着床上的顾耀华,李小草又抬头感激地看着陆凡:“陆知青,真的太谢谢你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唐浣溪他爹还能再回来!” 说起来,兴许他们就是注定要成为一家人,否则这缘分也太巧了! 陆凡笑眯眯的:“婶子,您放心吧,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这话莫名地给了李小草无限勇气,而陆凡也期待着唐浣溪能早点回来,见到他的父亲。 顾耀华昏睡了半天,顾家三个人以及陆凡始终在病房守着,他醒来时脑袋还是很疼,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李小草。 李小草被他看得都不好意思了,脸上有些热,拿毛巾给他擦擦脸:“看我干啥?不认得我了?” 顾耀华却伸手抓住她的手,那手早不是新婚那年少女光滑柔嫩的小手了,此时粗糙不已,都是裂开的口子跟皱纹,布满岁月与苦难的痕迹。 他眼泛热泪,脑子里乱哄哄的,却都是李小草年轻时候的脸与现在的脸在重叠。 间杂着的,有他去做情报员之前将军对他下的死命令。 当时他们腹背受敌,走投无路之下他与另外三个情报员一起临危受命,执行那场希望渺茫的任务。 三个队友行到中途中枪倒地,他独自前行,扔手榴弹炸毁敌方心脏位置,硝烟弥漫中,他乔装打扮趁乱偷走了敌方的机密文件,而后被几十个敌军追杀,拖着中枪的腿逃命,从山上坠下去…… 脑袋狠狠地撞上石头,昏死之前,他还在为两件事担心。 机密文件还没有交给将军,他的小草还在等他回去。 顾耀华胸口处至今仍旧藏着那份文件,他头疼欲裂,死去的记忆疯狂地攻击着他。 男人死死地握着李小草的手,发出一种隐忍到了极致的痛苦悲鸣。 陆凡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悄悄地拉了一下顾静,顾静又拉一下顾山,三个人默默从病房出去。 病房内,阔别将近二十年的夫妻抱头痛哭。 陆凡坐在走廊上,眼泪也哗啦啦地流。 李小草跟顾耀华上辈子很苦,她亦然,而唐浣溪纵然是打造了一个财富帝国却也孤独一生。 还好今生不再重蹈覆辙,此时此刻,她真的好想唐浣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