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个子高,踮脚就看到满头白发的林永生,佝偻着身体,被围在了最中心,债主们个个义愤填膺,对他指手画脚。 林目溪回头望了眼,胡家磊被挤在人群外层,离她有些距离。 有记者,也有开了直播的自媒体,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红们,争先恐后采访债权人。 一个穿着白色花纹深蓝色衬衣的男人,领上扣子解开了好几颗,对着一堆手机和镜头,歪着下巴,抬着头,恨不得用鼻孔看人,“金万不是说自己讲诚信吗,那白纸黑字签了的债务合同要认啊!周三就是最后通牒日了,但是我听说,金万对要怎么还这些钱,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这不是逗起我们债权人好耍哟!”人群里,不知从哪个方向传出这么一句,紧跟着就有人附和起来。 “金万凭什么拉着我们债权人陪葬!” “借钱就必须要还,有锤子个理由和借口!”有人吼了句,被挑起愤怒的人群大喊,“必须还钱!” 林目溪看清带头说话的几个人,恰好分散在人群最里层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密不透风的将林永生围了起来,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和刚才接受采访的男人很像,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来。 她朝四周看了看,突然明白那怪异的感觉来自哪里了,这些穿着半素净半花色衬衣的男人,虽然精心掩饰过,但身上那股子地痞打手的气质却难以消弭。 林永生站在那里,他紧闭着双唇,他太清楚,这场聚集是章、程二人逼迫他在最后关头妥协。 而这些债权人也算不上被完全煽动,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立场,要维护自己的利益。 林永生微驼了背,他嗓子早已嘶哑,出来的声音依然中气十足,“我林永生承诺,金万欠各位的债务,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还上!” “想什么办法?!资金链都断掉了!”林永生话音未落,就有人起哄。 林目溪扫视着人群,试图找出隐匿在人群中带节奏的男人。 她的目光在那一张张略显焦急的脸上逡巡,却分辨不出到底哪些人来拱火的。 40 度暴晒的高温下,林目溪感觉到自己衣服几乎湿透,挤在人群中,她有些耳鸣,她张大嘴吞咽了一下口水,耳朵却更疼了起来,甩了下头,阮织织昨天说的话,在她耳畔轰鸣。 “活着要比梦想重要一千倍。” 是啊,看看这周遭,这些不可能妥协的债权人,金万要是都不在了,那守着这个梦想还有什么意义! 林目溪顿时醒悟过来,电光火石的霎那间,她终于想明白了。 阮织织是对的。 她扒拉了好一阵才举起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她看着胡家磊接了起来。 “配合我!” 胡家磊被林目溪这句话砸得有些愣神的一瞬间,外圈就有人已经闹了起来。 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就见一个个鸡蛋对着林永生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人群中有人纷纷举起手机,对着林永生进行现场直播,很显然,这场闹剧,是有人提前做足了铺垫。 鸡蛋砸在林永生的白发上、佝偻的身躯上,还有脸。 蛋黄蛋清糊了他一脸一身,跟着往下滴落。 那么一瞬间,林目溪觉得林永生似乎腰都跟着弯了下去,她回头看了眼胡家磊,奋力拨开人群。 “啊——”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大声痛呼,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大喊,“快散开,有人摔倒了。” “都让开让开,别踩着人了!” 胡家磊跟着大吼,奋力把人群往外拨,“把人踩伤了可是要负责的!” 人群不再拥挤,慢慢散开来。 胡家磊看见林目溪抱着头,蜷缩在地上。 他挤到她身边,匆匆一眼确定她没什么事,故意生气大吼,“人被踩伤了!看这身上的脚印!刚才谁挤的,谁踩的来着?赶快把人送去医院检查!” 自然是没有人回应。 有人怕被讹上赶紧溜走,有人散去一边,远远的站着看热闹。 胡家磊大吼,“别走啊,都报警了,刚才谁踩了谁就要负责到底!” 人群如大浪散去,林目溪朝后退了点,挡在林永生跟前,朝着人群摆出一副耍赖的架势,“都别走,待会儿警察来了,会一个个调查是谁推倒我的,又是谁踩伤我的!” 刚才接受采访的衬衣男有些反应过来了,他骂骂咧咧,“在我跟前演戏!真 tm 的!” 他看着已经散开的人群,有些急了,上手推了林永生一把,“别废话,还钱!” 林永生趔趄了一下,勉力站稳,他伸手将糊了他一脸的鸡蛋抹掉,顾不得清理头、身,他绕开林目溪,站了出来,“金万还不上,我卖房卖车,拼命赚钱,也一定还上!” 那衬衣男哼笑了一声,抱着胳膊,朝地上啐了一口,“房子车子?都抵押得差不多了吧?还自己赚钱还?你当你也能种褚橙啊?”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那男人也笑,为自己这句话颇为得意,连带着鼻孔中都哼出讥讽的调调来,“讲什么笑话呢。” 林永生脸色泛起红来,又迅速退去,抑不住的苍白漫过他苍老的脸。 忽略掉众人嘲笑,他尽量挺直了身板,语速极慢,“我林永生也好,金万也好,过去二十年间,是否是言出必行,在座各位都是金万合作多年的老朋友,难道不清楚吗?” 他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带着些悲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坚毅,“这二十来年,各位都是靠着金万养家度日,还有不少人发家致富。金万能撑过这一次,大家还可以继续互惠互利,金万要是倒下了,大家都是唇亡齿寒!” 人群瞬间安静,有人低下头去,有人默默离开。 衬衣男见形势不对,上前揪住林永生衣领,几乎要将瘦削得不像话的他提拎起来,“你少 tm 在这里胡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林目溪一步上前紧紧拽住那人,呵斥他,“我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但是,你今天在这里闹也没用。” “我已经报警了!”林目溪直视着那人。 警笛声从不远处传来,那男人松开林永生,转头盯住林目溪,他呲了下牙,“你有种!” 胡家磊在人群中喊了句,“警察来了,刚才踩人的,闹事的,一个都逃不掉!” 这些债权人并不想惹出额外的事情来,有人念叨着不关自己事,有人骂骂咧咧,还有人悄悄的走了。 所谓的这场闹剧,真正的债权人没几个,不过是一群提线木偶,被人远程操控而已,所以警察一来,顿时作鸟兽散。 那衬衣男迅疾的给隐在人群中的几人,使了个眼色。 他朝着林目溪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跟老子耍手段,老子记住你了。” 林目溪不想跟这些人纠缠,斜睨了他一眼,转向身旁那一堆记者、主播和网红。 这帮人想要的就是流量,爆点才刚到手,怎么舍得离去。 林目溪再三向他们保证,一有金万债务的最新消息,就第一时间通知他们,她接了一圈的名片,好话说尽,才终于搞定了这帮人。 胡家磊跟警察解释清楚情况,一个年轻的片警过来询问了林目溪几句,见林目溪说自己没事了,人群都散了,几个警察开着警车也走了。 搞定了这一场突发危机,林目溪忽然觉得有些乏力,她在金万总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林永生静静站在她旁边。 他头上的蛋清,此时,顺着头发滴落下来,滑进他后脖颈。 林永生闭上了眼睛,良久,他才说,“小遇,你今天其实也是来和我说同一件事的吧?” 林目溪轻微抖了抖,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没比刚才那些个泼皮无赖好到哪里去。 “是的,林总,我也是趁火打劫来了。”林目溪低了头,将自己手机递向林永生。 那是阮织织在她来的路上,给她发来的白云股份盖了章的会议纪要。 “这是白云股份的还价。” 林目溪觉得她自己也并没有比程安明高尚。 林永生接过来,快速看完,他叹了口气,身体看着比上次见林目溪时还要虚上几分。 他慢慢在林目溪旁边坐了下来,朝着隔壁一栋楼指了指。 林目溪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楼顶赫然几个大字,“金万研发中心”。 “你回去吧,卖掉什么都不可能卖掉这栋楼的。”林永生并不在意自己此刻形象狼狈,反而有种坦然面对现实后的释然。 林目溪看着研发大楼,久久没有说话,连胡家磊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也没察觉。 林永生电话响了,他看着屏幕,愤怒的表情从脸上闪过,他接了起来。 “程安明,我就在等你这通电话。”林目溪转过头看他,只觉得他一改刚才悲天悯人的语气,声音清冷,“我把话说亮了,我宁愿金万落到破产清算那一步,也绝不让这套设备到你和章作铭手上!” 他说话太过费力,说完这一句就咳嗽了起来,“你和章作铭搞这么一出,就是想逼我,你们也怕金万真的被清算,你们忙碌这一场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嗓子里发出的全是破掉的声音,像寒风吹过乱山岗,“我告诉你,我林永生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们这种人得逞。” 他挂了电话,看向研发大楼,嘲讽道,“他们想击垮我的尊严,趁我情绪崩溃,让我同意他们收购金万资产的方案。” 他低头瞧着自己满身的脏污,笑了。 林目溪移开目光,她知道,对于林永生这样坚持梦想的人来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种羞辱的确伤害到他做人的尊严,但是又怎么会轻易打倒他。 林永生转头看向林目溪,看到林目溪雪白的连衣裙上,腰部和大腿处两个清晰可见的脚印,“小遇,我很感谢你,但是你也走吧。” 林目溪站了起来,朝着研发大楼方向走了几步,她站定转身,线条简洁装饰朴素的大楼,静默的耸立在她身后。 “林总,”林目溪叫他,“金万要是破产清算了,这套设备很可能不停流拍,最后以破铜烂铁的价格贱卖出去 ,除此之外,金万需要卖掉更多的资产来偿还债务。” 她转过头去看着研发大楼,“白云股份的还价,从表面看,他们是压得太狠了。但往深了想,白云股份是唯一一家真正懂这套设备,能真正把新材料事业开拓下去的企业。” 林永生似乎有些触动,但最终,他还是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快步离去。 胡家磊去取车,眼角余光却不断扫视着和他并肩而行的林目溪。 到了车子跟前,林目溪主动问他,“你是不是在担心新工作还能做多久?” 胡家磊没说话,解锁拉开车门,看着林目溪有些勉强的笑了下。 林目溪攀着副驾驶车门,“别担心,就算金万这单砸了,阮织织还是认可你们的能力的。” 她正要上车,电话响了,一接通,林乐辰软乎乎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姐,我真的想你了……” 林目溪猛然想起,她最近这段时间连轴转,不要说和林乐辰见面,就连回复他电话和微信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他一直知道她的工作性质,交往几年,他不会冒然打扰她的工作,只是时间太久了,林乐辰害怕她把他忘了,才会主动打电话找她。 一想到这句话,是从一个高大壮实的男生口中说出的,林目溪就觉得这话里多了一股子委屈的意味。 她心里涌上来一阵歉疚感,她捂着电话,对胡家磊说,“你先回去处理边总交代的评估报告吧。” 她关上车门,挥了挥手,目送胡家磊离去,这才对着电话放柔了声音,“阿辰,对不起,我真的太忙了。” 林乐辰在电话那头的笑声传了过来,“姐,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林目溪眼眶漾起水汽来,刺眼的阳光,从天洒下来,滚烫的光拓在她身上。 她挂了电话,只想现在快点去见见她太久没见也忽视了太久的大男孩。 金万总部办公大楼位于解放碑 CBD 商务区,林目溪一路小跑去附近的八一路好吃街。 她打包了胖子妈盐水鸭,又去买了夹着酸豇豆肉沫,烤得滋滋作响的苕皮和豆干,还有一大堆林乐辰爱吃的零食,才又两手不空的去了重庆邮电大学找他。 林乐辰挂了电话,就顶着大太阳一路小跑到了学校门口。 他怕林目溪下车来看不到他,不肯站到一边阴凉处,非要固执的站在最显眼处,被太阳烤得热汗直淌。 果然,车子刚停稳,林目溪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落下车窗朝他挥手,林乐辰过来拉开后排车门,林目溪两只手拎满袋子,刚下车来,就被林乐辰结结实实的搂在怀里。 他弓着背将头埋在她颈窝,一额头一脸的汗,蹭了林目溪一耳弯一脖子。 林目溪笑着用头顶他胸口,将他顶开,她抬起头来,却发现他穿着的橙色 T 恤上,胸口印出一片湿溻溻的印子来。 林乐辰接过林目溪手里的东西,她看着他满头大汗,忍不住瞪他,“这么热,你不知道找个凉快的地方站着等我吗?” 她又心疼又觉得可气,嗔怪他,“你是不是傻啊你。” 林乐辰呵呵笑着不说话,一边走路,一边荡着手里的东西来轻轻撞她。 林目溪快走几步,回头对他做了个“傻”的表情,大步朝前走去。 疫情期间,只有学校师生才能进出校园。林目溪和林乐辰去了学校旁的涂山湖广场,在湖边找了个阴凉处坐下来。 林目溪将在好吃街买的零嘴一一摊开来,又开了两听汽水,两人惬意的边吃边聊。 太久没见过面了,林乐辰只知道林目溪很忙,在忙金万的事,他看着她白色连衣裙上没有拍掉的灰渍,以为她又去出项目现场去了。 他想问问她累吗,却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很多余,他的阿遇姐,从来没有抱怨过累和苦。 她,永远像一个太阳,热烈而又璀璨! 他目光不肯从林目溪身上移开半分,总觉得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但是隐隐的,他又觉得林目溪眼神里隐隐跌宕的颓丧。 好一阵,他回过味来,将脑袋凑到林目溪跟前,“你今天是不是有心事?” 林目溪何止有心事,她整个人都被金万的事情占据了。 她一直在想,都到了生死关头了,林永生到底在倔强什么?难道他不知道白云股份是唯一一家可以接手这套设备的企业吗? 她林目溪都知道,难道林永生还能不知道? 林目溪一直想不通的是,林永生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是为什么不同意呢? 大概当局者迷,林目溪真不明白。 她和林乐辰聊着天,但全副心思都在想这件事,连林乐辰问她的问题是什么都没听清,随口“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她转过头对着林乐辰笑了一下,轻轻靠在他肩上。 今天,他打通她电话,怀着满心思念和欢欣站在学校门口盼着她来,连灼灼烈日都不在乎,他想着她也应该是如此,同他一样,满心都是期待。 可是,好像,他百分之两百的热忱,并没有得到百分百的回应。 林乐辰眼底泛起一阵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