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母亲尴尬地闭上了嘴巴。 我垂下头,没有任何动作。 生日前的两周,母亲问我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蛋糕。 我说我从没过过生日,也没有吃过蛋糕。 她心疼得眼泪呼之欲出,我赶紧翻出相册里保存的草莓蛋糕图片,面露期待:「这个好漂亮,我可以尝尝它是什么味道吗?」 母亲爱怜不已,摸摸我的脸说当然可以。 然后,她亲手,为我做了江明月最爱吃的白巧克力榛子蛋糕。 等母亲解释完,餐桌上静寂弥漫。 父亲率先出声: 「我现在就让秘书去订,很快就能送来。」 江星辰双手抱臂倚在靠背上:「真麻烦,不就是个蛋糕吗?」 我还是不吭声。 对面,江明月放下酒杯起身,姿态优雅地走至我身侧。 「小亦,」她附身握住我的手,眉头轻蹙,像是遇到了非常纠结的难题,「妈妈为此辛苦了整整两天呢。 「她为了做这个蛋糕,比往年早早预订了巧克力的品牌,连榛子都是专门托姨妈寄回国内,她再亲手一颗颗挑出来的。」 她目光诚恳:「妈妈为你付出了很多,你稍微尝一尝,不要伤了妈妈的心好吗?」 我很笨,但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她每吐出一个字,我的心口都好似被狠狠扎上一刀,我用力攥紧手掌,低头死盯她美丽到刺眼的脸庞: 「江明月,你一定要这样刺激我吗?」 她清澈的眼中盛满疑惑: 「什么?」 我气到浑身发抖,抽出手狠狠推开她:「滚!」 江明月顺势向后倒去,跌在地上。 父母发出惊呼,江星辰迅速起身拉开椅子。 我厌恶地揉搓被她碰过的地方:「你再三强调往年、往年,不就是为了炫耀所有人都偏爱着你吗?」 「江亦珠你有完没完!」 一杯水劈头浇在我脸上,江星辰眼尾猩红还想再泼一次,被母亲拉住。 父亲面上肉眼可见地失望:「小亦,明月只是想教你学会体谅母亲,你却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你的性格实在是太尖锐了。」 母亲黯然摇头: 「小亦,是妈妈忘记约定在先,你怎能把气撒到明月的身上?」 江明月靠在江星辰肩头,一双泪眼欲说还休。 我歪头正视他们一家四口,发自内心地感到乏力、疲惫。 我回到房间,坐在窗边掉眼泪。 我怀念在杨树沟跟隔壁牛牛上山背柴的日子;想村支书摇头晃脑念「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想回来前一晚,阿妈在灯下给我缝新衣服,阿爸小口抿着酒,说花儿,走了就别回来了。 阿爸还说,以后不准我再回杨树沟。 阿妈别过脸,悄悄揉揉眼角。 「为啥?」 「信娃子,回来就得过苦日子,你还想不想上学了!」 阿妈手中飞针不停:「白天那两位看着就不一般,你跟人家回去,切记好好听话。」 我坐在炕上没搭腔,阿妈接着笑道:「咱们花儿要从山窝窝来到城里头,享福咯!」 我心里难受直抽泣,说想带他们一起走,阿爸听了吹胡子瞪眼: 「净说胡话!人家寻的是闺女,有俺们什么事?你安心回去过好日子,将来长大了,带我跟你阿妈去天安门看升旗,也让俺们开开眼。」 我使劲儿点头,把鼻涕全擦到阿爸袖子上。 阿爸脸都黑了。 我沉浸在回忆中太久,夜风微凉,逐渐吹去我心中怨愤。 我想起上楼前母亲那受伤的眼神,还是决定去跟她道个歉。 我蹑手蹑脚下楼,走到父母房门口。 在我鼓起勇气准备敲门时,里面先行发出响动。 「你也别太难受了,孩子们还小,产生点误会很正常。」 「不,老江,你看见她当时的表情了吗?推倒明月后,没有一点慌乱或者愧疚,她眼中只有恨。 「那孩子真冷血啊,我瞧着她,只觉得寒心。」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我们的亲生骨肉。」 母亲轻声叹息: 「若是,没有那封鉴定书就好了。」 父亲没有接话,像是默认。 我收回手臂,僵立在原处,机械地眨动眼睛。 我用尽全力撑住扶手下楼,跌跌撞撞逃到后花园,蜷进墙角试图躲避现实。 夜色无声将我包裹,偌大的花园重归静谧。 当我哭到昏昏欲睡,风中传来似有若无的低声交谈。 「对不起,求你不要讨厌我...... 「你不是说喜欢这块玉吗?我保护得很好,没有被闻殃抢走......」 「明月,都是我的错,」压抑的音色听起来分外熟悉,「不要不理我。」 我睁开眼望去,两道身影就在不远处的秋千旁。 月光流转,男生脸上的卑微尽显无疑。 江明月坐在秋千上晃动双腿,声音说不出地轻柔: 「怎么能不讨厌你呢?」 她含笑说出这句话,少年恐慌到不假思索,直直将才受过伤的腿跪了下去。 我眼皮轻轻一跳。 江明月不为所动。 「阿裴,你把小亦送回来,妄图使我被江家驱逐的时候,可没有想过我哦。」 我一点点瞪大眼睛。 「不,不是的!」裴玉晟急切地辩解,简直快哭了,「我只是,我只是想......」 「等我被江家抛弃时,跳出来好拯救我,成为我的救赎是吗?」 江明月微不可闻笑了一声。 裴玉晟面色苍白,双唇跟着颤抖:「我错了,都是我太卑劣。 「我不该送那封鉴定书的,对不起,对不起明月。」 他双目赤红,流着泪卑微仰望少女笑吟吟的脸。 「我很早就后悔了,我让他们排挤她、孤立她,给你出气......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人嘴巴一张一合还在说些什么,可我直觉两耳嗡嗡作响,全都听不清了。 印象中,两人离去后,满脑只剩混沌的我又坐了很久。 等我挪动麻木的双腿,艰难往房间走去,江明月的脸再度出现在眼前。 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我的狼狈。 「生日快乐,小亦。」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我溃不成军。 她犹不尽兴,偏头继续笑:「我特意叫他过来的,你开心吗?」 我扯动唇角,上前拉住她胳膊,声音抑制不住地沙哑: 「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对我。 她笑容不改,低头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 「你活该。」 在我愕然的目光中,她笑意加深,可眸光愈发冷冽:「做一辈子的桐花不好吗,为什么要贪心?」 我张张嘴,哑口无言。 没人教过我应该怎样应付这种局面,阿爸阿妈只会说,花儿很好,谁见了你都会很喜欢。 可是,可是—— 爸爸妈妈把我接回来,现在又不想要我了。 我不和江明月争,也不和她比,我只是回到属于自己的家,原来在她眼里,这也叫做贪心吗? 我想不通。 我在落地窗前流了一晚上的泪。 怎么办啊,阿妈。 城里的人都不喜欢杨树沟的桐花呀,阿妈。我昏昏沉沉又睡了好久。 醒时天光乍破,窗帘被黎明寒凉的风吹动,窸窣作响。 我下床关窗户,结果手掌穿透了把手。 喔,想起来了。 这是我死去的第四天。 我点开热搜,看到前二十条都挂着我的名字。 好家伙,死前是黑红顶流,死后依然是顶流。 我下意识要给经纪人打电话报喜,傻笑着摸了半天手机才反应过来。 我顿时兴致缺缺,看光标再度开始滚动。 热度最高的几条分别是「江亦珠学历」「江亦珠留学失败」「江亦珠裴玉晟前后出入酒店」。 全是旧新闻,可舆论不停,常看常新。 我浏览了几眼评论,烦躁到恨不得摔了电脑。 【江家是养不起她吗,J 高中都没念完就出道了?】 【我是 jyz 同学,她初中时候学习就特别差劲,应该被高中自然淘汰了吧。】 【原来豪门也会生普通人啊 hhhhh。】 【勿 cue,普通人至少也会把大学上完的。】 【楼上这话有失偏颇。】 【豪门出身,出国深造,这么好的条件都把握不住,fw 一个。】 【姐妹们稳住,对家又买热搜来搞哥哥,谁要跟 s 人沾边啊!晦气晦气晦气!】 ...... 早在出道没多久,我第一次与裴玉晟对戏被拍时,就遭全网群嘲过学历。 那时黑粉给我冠名「太妹」「九漏鱼」,更是给我工作室放出的所有图片都打上了文盲 tag。 真是辛苦他们了。 经纪人问我辍学原因,我搅动手指没话说,把她气到直骂榆木疙瘩。 我要怎么跟她说呢? 说 16 岁生日过完,父母商量把我送到墨尔本读书,他们说我可以考虑,但眼神又不容置疑,我只能答应。 他们说等我落地后有熟人接应,可当我一觉醒来,翻译女孩带着我的包裹不翼而飞。 我一个人流落在异国他乡偏僻的小镇,面对满大街卷发高鼻梁的男女,悲伤恐惧,惶惶不知所措。 我饿了几天肚子,靠蹩脚的英语找到一家亚裔,借来人家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但没有人接。 我不知道父母的联系方式,打给江明月,被拉黑。 打给江星辰,对方在乱糟糟的酒吧里接通电话,在我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火速挂断,再打过去已是无人接听。 我头一次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寒冷,那是再也无法回到家乡的绝望。 在几名亚裔诧异的目光中,我哭得歇斯底里,几近崩溃。 如果不是他们好心送我到镇上的餐厅打工,别说继续念书,我连口吃的都不会有,说不定哪天就饿死在垃圾桶旁了。 如果我闲暇下来,我就去当地的学校蹭课听,不管是什么阶段,什么内容,总之听就是了。我努力学习当地的语言,然后继续往江家打电话。 我在狭小的阁楼里仰望雨天每一朵寂寞的云,电话打了八个月都没打通。 我就再也不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