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运气不好,什么活计都没找到,直到快午时,才见一家书肆在喊人抄书。 抄十张才给一文钱,但是书肆的人说要求不高,字迹工整即可。 我心动了,明知肚子里没有二两香油,还是去了。 馆里乌压压坐了十几人,大家都在埋头抄书,唯有我,在挠头皮。 我太高看自己了,大郎虽然教过我识字,可事实上我的字写得歪扭七八,碰到一些生涩难懂的,面面相觑,它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旁边一身穿褐色布衫的青年,正认真抄录,我忍不住瞥了一眼,跟大郎一样的好笔法,字迹行云流水,跃然纸上。 我幽幽道—— 「你写得可真好。」 青年抬头看我,冷不丁四目相对,他脸红了。 我意识到此举十分唐突,赶忙道:「抱歉,无心之举,我只是想问一下,这个字念什么?」 我指了指范本上的一页,青年先是一愣,继而道:「这是个翀字,鹄飞举万里,一飞翀昊苍,意为直飞。」 他声音清润,还挺好听,我忍不住又问:「我看大家抄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书肆为何要抄这么多?」 青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此乃京中康王殿下的新词集,风靡华京,各路州府争相表现,想在康王殿下面前露脸,姑娘放心抄,字写得差一些也不要紧,书肆也只是做做样子给洮州郡看,其实根本卖不出那么多。」 「哦哦。」我放心地坐回了身子,朝他一笑,「多谢。」 青年书生脸皮薄,忙道:「姑娘不必客气。」 我天生不是挣这钱的命,旁人下笔如有神地抄了快一本,我还在硬着头皮抄第五张。 最后实在扛不住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馆子里很静,所以这声响大了一些,我没好意思抬头,故作镇定继续抄书。 不多时,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手上帕子干净,里面放了块炊饼。 是那个青年书生。 我抬头看他,他赫然道:「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先垫一垫。」 饿极了的时候,谁会嫌弃呢。 我也有些脸红,最终饥饿战胜了羞耻,伸手将那饼子拿了过来。 「谢谢,我真的太饿了,就不跟您客气了。」 那日,书肆掌柜看着我勉强抄完的十张纸,嘴角抽了又抽,十分不情愿地给了我一文钱。 而我为了挣这一文钱,不仅嘴角抽搐,手腕也抽搐。 再熬半月,裴二叔应该就能寄钱过来了。 他在边疆当兵,属中等兵役,一天有七十文钱,一个月的军饷是二两一钱。 想到这里,我去了县城衙门,找到衙役赵大叔,厚着脸皮问他借了一贯钱。 「我是看在你死去公爹的面子上才借给你的,你可得记得还,我也不容易,家里还有个瘸腿的闺女。」 「赵叔放心,我一定还,薛玉是守信之人。」 …… 如此又过了快二十天,裴二郎终于寄来了四两银子。 从驿站军差手中接过银子,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县城买了整只烧鸡和一块酱肉,回去切好装盘子里,吃到嘴里的那刻,小桃哭得好大声—— 「啊啊啊,太香了!我舌头要香掉了!感谢我二哥!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 手里有了钱,我没有再去县城找活干,而是在家摆弄起了闲置在院子角落里的老旧水磨盘。 上磨盘悬吊于支架,下磨盘安装在转轴,以水冲转,可磨碎谷物。 从前婶娘还在时,我为她敷膝盖,曾听她反复讲起过裴家做豆花的手艺。 井水泡豆,豆子磨成稠浆,搓到发响,然后用大细箩和细布滤两遍。 大锅旺火烧、文火煮,浆汁表皮凝结皱皮时停火。 熟石膏研成细粉,兑水搅匀同煮好的浆汁一起倒入瓦缸…… 县城狮子巷南街集市,商铺林立,摊贩几乎摆到了州桥,最是热闹。 书肆抄书那日,管赵大叔借了钱,我是一路哭着回裴家的。 那一文钱挣得太勉强太辛苦,长久的压抑,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生出在狮子巷支摊做生意的念头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卖豆花。 因为裴家从前的营生物件都还在家中堆着,一应俱全,省去不少麻烦。 婶娘曾经说过,做豆花看似简单,但想要做出白花花嫩乎乎的豆花,以及正宗卤汤配料,每一步都有讲究。 泡豆时长要根据季节时令,瓦缸不能上釉…… 在我第一次做出豆花,盛出几片在碗里,裴小桃比我还激动:「嫂子!嫂子!你好厉害,你怎么什么都会!」 不过她也只激动了两天,看着我天不亮就起来磨浆,又不满地嘟囔—— 「二哥寄过来的钱,省吃俭用可以解决温饱,这么辛苦做什么。」 「不能一直指望你二哥呀,他在外面从军,手头宽裕一些才好,把钱都寄了回来,他就会很拮据,做什么都不方便。 「人活一世,解决温饱的同时多攒点钱,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心里才会更踏实有底气。」 「嫂子,你攒了钱想做什么?」 「那可多了,我想送你去读书,给你和太母裁制新衣,每天都让你们吃得上烧鸡和酱肉。」 我掰着手指头,说给她听:「人要往高处走,若这些都实现了,接着我还想给你攒份嫁妆。」 「为什么给我攒嫁妆,你怎么不自己攒嫁妆?」 「我已经嫁过了啊,我是你嫂子。」 「那为什么不给二哥攒嫁妆,他年纪比我大,应该先给他攒。」 「……以你二哥的本事,他应该不需要我们攒嫁妆。」 「为什么,他很厉害吗?」 「很厉害吧,我觉得他将来极有可能出人头地,说不定能做个大将军。」 我一边磨浆,一边跟她谈笑,裴小桃若有所思,又问我:「那我呢,你觉得我将来能做什么?」 「你啊,说不定能登天子堂,像秦良玉和那个什么冯嫽一样,做个女官。」 「我这么厉害吗?」 「对,你特别厉害,特别有出息。」 说得多了,连我自己也认真了:「到时候你在华京有官邸大宅,可别忘了接嫂子过去享福,我也沾一沾你的光,找七八个丫鬟小厮伺候着。」 「我给你找一百个!」 裴小桃来了精神,眉开眼笑地过来帮忙:「嫂子,快攒钱。」 几日后,在我觉得手艺不错了的时候,装出两碗豆花放在篮里,坐驴车去了县城郊赵大叔家。 还了钱,说了想摆摊的念头,又让他尝了尝豆花。 结果他说:「豆花很嫩,但味道差了些,比不上你公爹的手艺。」 我愣了下,半天想不出哪里做得不对。 赵大叔道:「正宗的裴氏豆花,自然是有别人做不出的味道,否则当年从你公爹铺子里出来的伙计,也不会只摆了一年的摊就干不下去了,云安县城的人大都吃过你公爹做的豆花,口味都刁了,狮子巷也不是没人再卖过,生意不好,一碗面十五文,一碗豆花要二十文,不是味道过得去,大家伙宁愿去吃面了。 「生豆的价格摆在这儿了,卖便宜了不赚钱,二十文一碗又必须足够好吃,这才是裴家铺子当年生意好的原因。」 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我没有放弃。 次日,我带着小桃去了西坡村朱家。 若说云安县还有人知道裴家豆花的方子,这个人一定是裴梅。 结果没想到的是,我们吃了闭门羹,连裴梅的面都没见到。 对此小桃愤愤不平:「小气!抠搜!不就拿了她几回糕吗!」 「……几回?我不是说了不准再来吗,你又来他们家拿糕点了?」 「嗯呢,来了,连吃带拿,最后一回还被她婆母看到了,你没见她婆母脸色有多难看,我还很懂事地问她是不是有病呢。」 「……」 因裴小桃的恶劣行径,裴梅没露面,只派了个眼睛长在头顶的丫鬟,出来厌恶地看着我们—— 「不要再像块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我们家奶奶了,我们奶奶说了,那什么方子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一个外人,谁稀得跟你们一起做生意,笑死人了,知道我们奶奶什么身份嚜?以后不要再来了!」 丫鬟话音刚落,裴小桃一脸紧张:「谁死了?」 「什么谁死了?你胡说什么?」丫鬟气势汹汹。 「不是你说的笑死了人嚜?我姐姐在这家我不得问一下,还有,你不要用鼻孔瞪我!窟窿眼子太大了!我害怕!」 裴小桃指着她的鼻子,气势比她还要凶。 我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拖走,她还老大不乐意地冲那丫鬟喊:「你鼻子好像歪了,记得找大夫看看,本来就挺丑……」 我的生意念头暂时搁置了,人也跟着消沉几日。 直到这天赵大叔的闺女阿香来了裴家。 她是从县城坐驴车过来的,还给我们带了五香斋的芝麻酥。 我有些惊讶,因为她行动不便,是个瘸子。 阿香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性子有些缄默,那日去赵大叔家还钱,我虽见过她,却也只是点头之交,并未言语。 据赵大叔说,自她十一岁摔瘸了左腿,就不爱出门了,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眼下她却登了门,说话也直白,问我:「那日你和我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放弃了?不想开铺子卖豆花了?」 我忙摆了摆手,将目前的状况告诉了她。 她道:「你为何不去问二郎,兴许你姑姐是真的不知道,裴伯伯是生意人,辛苦经营半生,这种方子想来也只会传给儿子,毕竟女儿将来是要嫁出去的。」 我愣了下,倒是没想到这层,又迟疑道:「二叔也不见得知道吧,他很早就不在家了……」 「不问又怎么知道?问一下吧。」 阿香似乎比我还在意这事,让我即刻写信给二郎,她回县城的时候顺道带去邮驿。 在她热切的注视下,我只得拿了纸笔过来。 写下的内容大意是—— 我想在县城做些营生,按照婶娘曾经说的做法,我做出的豆花味道不对,二叔可知道具体是怎么做的,能否指点一二。 同时附上一张我写的豆花方子。 阿香看了直皱眉头,说我字写得丑也就罢了,内容也过于直白,字里行间一点亲人之间的关切都没有。 于是她让我在最后加上一句—— 边疆苦寒,二叔定要保重身体,盼平安归家。 写完之后,她就将信带走了。 我原本搞不懂她为何如此热衷此事,直到临走时她说:「薛玉,我与你同岁,一样是阿娘早逝,而且我是个瘸子。」 我不明所以,她又道:「我爹总张罗着给我寻一门好亲事,可我知道,我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呢,好人家的儿郎哪里会愿意娶一个瘸子,可我爹偏不信,他说给我攒了一百两的嫁妆,婆家穷点也无妨,只要夫婿对我好就成。 「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天真,穷人家的儿郎愿意娶一个瘸子,焉能不是冲着这一百两的嫁妆来的。 「薛玉,你若想卖豆花,我可以把嫁妆拿出来直接帮你开铺子,你先不要拒绝,我没有别的目的,要的也很少,我不贪心,只想有一条出路,不想嫁给那些在背后骂我死瘸子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