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偏头趁这个凑近的机会,认真看了回邓瑛的容颜和身段。 多日少饭,两日禁食,他所受之罪逐渐削瘦了他的轮廓,也让那头发下面的喉结显得更加明显。虽然他此时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但喉结处略带紧张的滑动还是遮掩不住。 “对不起啊,你可能觉得我跟个女流氓一样,但我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 杨婉把乱七八糟的头发向后一拢,坦然地在邓瑛对面躺下来。 “别纠结了,明一早开门我就溜出去,今晚上我也啥都不做,就躺你面前睡觉。” 说完,抓着手臂闭上了眼睛。 虽说是睡了,可一直睡得很不舒服。 她现在这副身体的脖子好像受过伤,躺下的时候非得找一个东西垫高脑袋,才能好受些。但在这里就不好讲究了。杨婉用手托着脖子,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也没能睡安稳。 邓瑛看着杨婉在自己跟前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一会儿,弯腰捡起地上的药草,放在膝盖上随手一挽。 杨婉听到面前悉悉索索的声响,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索性睁开眼睛。 那堆草没两三下就被他扎结成了一方草枕。 张春展告老之后,这个人在大明初年,算是工学一项上的天花板了。 即便是此时在手上结草的这种事,也做得利落精准。 不过杨婉觉得邓瑛的手到不算特别好看,手上的皮肤因为长年和木材砖瓦接触,有些粗糙,但胜在骨节分明,经络生得恰到好处。看起来不至于特别狰狞,却也有别于少年人。手背上有一小块淡红色的老伤,形状像个月牙。 “你是从贞宁四年起就跟着张春展吗?” 看过邓瑛的手,杨婉忍不住求证了一句,并没期待他回答,谁知他竟然点了点头。 杨婉有些开心,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他好像仍然有些咳,抬起手腕抵了抵胸口,明显在忍,忍下来之后自己朝边上移了一点,坐到了没有干草的地面上,将自己身下的干草全部拢给了杨婉,随后又把将才扎捆好的草枕也递了过去。 杨婉看了一眼草枕头,“给我的?” 邓瑛不出声,只是将手向上抬了抬,手腕上的刑具很重,压得他的手臂抑制不住地发抖。 杨婉伸手接过来,仍然忍不住问道:“草药拿来做枕头,你的腿怎么办。” 邓瑛低头看向自己脚腕上几乎见骨的伤,喉结微动。 下狱至今他一直不肯开口说话,一是怕给他人遭来灾祸,二是他也需要安静的环境来消化父亲被处以极刑,满族获罪受死的现实。久而久之,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像李善形容的处境,断腿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此时反到不习惯有人来过问冷暖病痛。 杨婉伸手拢起地上剩下的草药,“药还剩一点,这样吧,我不碰你,我就帮你把草药捣碎,你自己敷。” 因为他刚那一点点回应,杨婉觉得自己好像在邓瑛严丝合缝的人设上抠到那么点缝儿,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翻身坐起来,自说自话地挽起袖子,从腰上摸出个石头直接开干。 邓瑛看了一眼被她用来捣药的东西,那是一枚玉坠子,上等的芙蓉玉石,质地好到寻常人家根本见不到,她却在腰上系着两块。 “拿去。” 她把捣好的药递送给邓瑛,看邓瑛不接,又反手摘下背后的发带。 “拿着这个包上。” 邓瑛仍然没动。 杨婉的手也举得到有些发酸了,干脆拿了句话刺他,“其实你挺好的一个人,这个境地里还想着给我做了个枕头,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你不想跟我说话就算了,别跟你自己过不去,你也不想以后不能走吧。” 他听她说完,还是平静地像一面镜子,继续以沉默拒绝。 杨婉看着他的眼睛又坚持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放弃了。 “行吧……” 她丢掉草药拍了拍手,继续自言自语,“文献真的都是在乱写,我看你是个木头。” 虽然还有兴趣吐槽,但对于杨婉来说,这件事的意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历史上邓瑛的腿疾就是这段时间造成的。 杨婉知道这段历史,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某种不太合适的低级同情心,她试图帮助这个人改写这么一点点命运,但好像做不到。不过她到也不是很难过,和研究对象保持适度的心理距离,不要与他们过多得共情,是研究者应该具有的警惕性,也是研究活动客观性的前提。 上帝视角,看生死富贵皆有定数。 就……挺爽的? 仓内的人见邓瑛和杨婉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行动,渐渐地失去耐性,天冷人困,不一会儿就各自躺下缩成了团。 杨婉看见邓瑛也闭上了眼睛,便把将才那个草枕拖到自己头底下,仰面躺了下来。仓房内此时只剩下鼾声和偶尔几下翻身的声音,杨婉躺定后,半天没睡着,索性掏出袖中的册子,借窗沿上唯一的一点点灯光翻开。 今天是找不到笔了,但她还是决定整理整理思路。 对于杨婉来说,在这里的每一天,信息量都是爆炸的。 精确到年月日甚至时辰的生活细节,邓瑛本人的脾气性格,和文献上的描述有太多的出入。她初期过于贪婪,什么信息都想掌控,杂七杂八地写了很多,现在看来,这种流水账的方式并不科学,还是因该理清楚思路,抓住重点。 她一面想一面,屈指抵在自个的下巴下面,边敲边轻声自言自语,旁边自然没有人回应她。 杨婉一个人认真地唧唧歪歪地叨了半半个时辰,终于是起了困意,她打了个哈欠收拾好自己地本子,枕着邓瑛扎给她的草枕,朝墙壁翻了个身,抱着膝盖,也像其他人那样缩成了一团。 邓瑛听着她逐渐匀净的呼吸,以为她睡着了,正想仰头把放在窗边的那盏灯吹灭,谁知杨婉却突然含含糊糊地叫了他一声他的名字。“邓瑛。” 邓瑛一怔,低头朝她看去。 杨婉抱着膝盖,也不知道的有没有睁眼。“听说你之前没有娶过妻,那你……有没有自己的女人啊。” 这个问题有点突兀,甚至有些冒犯到他。 邓瑛原本不想回应,可是又听她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也是。 他看了看地上的草药渣,又看了一眼杨婉自己身上满身的伤,竟没忍住,冲她摇了摇头。 杨婉似乎是看见一般,有些迷糊地说道:“那你不会遗憾吗?” 邓瑛听懂了杨婉的意思,但心里的感觉是异样的。 如果这个问题是个男人来问他倒也罢了,可偏偏杨婉是女人,这就未免逾越过了性别的界限,看得过于透彻了一些。 邓瑛再一次看向杨婉。 “邓瑛呀……” 她还在叫他的名字,而这次邓瑛竟险些出声答应她。 好在她声音含糊却没有停顿,“如果我这个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也不是不可以跟你做” 邓瑛没有完全听懂这句在他看来逻辑不通的话,等了一会儿又没等到她的后话。 外面的风刮得哗啦啦地想,他虽然不想睡,但也准备养一会儿神。 谁知还没闭眼,杨婉却在梦里轻轻地呢喃了一句:“都说我上辈子是为邓瑛活的,要我说,我杨婉在这里的这一辈子,也是为了邓瑛活着的……” 邓瑛听完这句话,喉咙一热,忍不住又有些想咳。 他抬起手抵住眉心,将头轻轻地枕在墙上,时节的清冷和命数的酷寒从四肢百骸里渗了出来。 此刻杨婉和邓瑛同时想起了一些不同的言辞。 “你这辈子不结婚了,就和那死了几百年的人过是吧?” “杨婉,学术要做,恋爱也要谈啊。” “女人不结婚不生孩子,读到博士又能怎么样?” “我与邓颐父子绝无瓜葛!” “邓贼误国,合该诛其满门!” “臣以为,邓瑛……该杀……” 说这些话的人,有他们曾经的老师,有他们的世伯长辈,也有他们的挚友。 杨婉很讨厌这些人的自以为是,行动上反抗地特别厉害,在言语上却又毫无还手之力。 而邓瑛并不怪这些人,甚至也不期待自己这辈子还能听到其他的话。 可是现在他听到了。 说话的人是他从来都不认识的女人。 有点莫名奇妙,却也独一无二。 “你们懂个屁!” 杨婉突然在混沌间骂完这一句话,接着就实实在在地睡着了。 邓瑛看着杨婉的背影,忽然就有了笑一笑的力气,扶墙撑起身,仰头吹灭了灯。 窗外忽然就没有风了,灰白色的雪影静静地落着。 贞宁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雪下虽遗憾万千,思绪满怀,终成了无数人心中的一句诚实的默喊,“真他妈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