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摸她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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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钱薇薇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家门，在玄关换鞋的时候，钱妈走过来，满眼关切：“今天见的小伙儿怎么样？快跟我们说说。” 钱爸本来在跟着曲艺节目咿咿呀呀唱戏，一听这话赶紧将电视静音，同样满眼期待地看过来。 钱薇薇借着垂落的长发掩饰自己的情绪，再抬头扯出一张假笑脸：“挺好的。” 钱妈笑得一脸欣慰，回头对钱爸说：“我就知道老刘这人靠谱，当时她跟我说的时候，我就感觉这个小伙儿条件挺好，和咱们薇薇般配。他家跟咱家也算门当户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钱爸重新调出电视的声音，说道：“那就好好处！” 吃过晚饭，钱薇薇洗完碗，借口要查工作资料，忙慌慌躲回自己的房间里。她害怕一旦坐到沙发上，爸妈就会问个没完没了。 从前每次相亲回来都是这样，不管是钱薇薇看上对方但对方没看上她，还是对方看上她但她没看上对方，钱妈都会刨根问底，活像对关键事件的全面复盘。 那种必须从失败经历中汲取经验的劲儿，钱薇薇真是怕怕的。 但逃回自己房间的钱薇薇，并没能获得想要的清净，她刚打开音乐播放器，就听到了一声微信提示音。 发微信的是介绍人刘姨，她问道：“薇薇，你今天和富明轩见面了吧？你对他印象怎么样？我跟你讲，小富对你印象可好了，那孩子也是个老实本分的，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一直催着我探你的口风呢。” 钱薇薇盯着手机，伸出手指又缩回去，几次三番，终于回复道：“不好意思啊刘姨，刚才手机没在身边，才看到。我对他印象也挺好的。” 刘姨一连发来好几个高兴的表情：“那可太好啦！你俩要是能成，就是我介绍成功的第二十对，我太有成就感了！” 钱薇薇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发了个开心的表情。 2 事实上，钱薇薇对富明轩的印象不太好。直接原因是，富明轩的两根小拇指留了很长的指甲，指甲内侧可能粘了尘土，看起来脏兮兮的。 很多人，包括钱爸钱妈都不知道，长指甲是钱薇薇的雷点，脏兮兮的长指甲更甚。她的反感不只是心理膈应，严重时会有生理反应，想吐。 关于这个禁忌，她从前可能跟身边人提过，也可能没提过，但不管怎样，现在是万万不敢提的。 为什么呢？年轻时有这样的忌讳听起来还挺可爱的，但岁数大了若是对外人讲一句“我不能跟他处对象，因为我受不了他的长指甲”，她恐怕会被亲友的唾沫淹死、被其他女人嘲笑死、被男人们骂死。 哪怕她洋洋洒洒写出一堆理由，看客们到最后只会说“瞧瞧这个老女人，因为长指甲这么点小事拒绝了一个条件那么好的男人，真够矫情的，活该单身”。 不会有人关心她看见长指甲会呕吐这件事的，更不会有人共情与引发自己呕吐的人过一辈子的感觉。别说区区一个指甲，随着年龄的增长，就算是那些看起来更重要的方面，她挑剔多了，都会被人耻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变成潜在的PUA大师。 “虽然有点大男子主义，但是他别的条件好啊，世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人？” “哪个人没有缺点呢？咱们也得看看自身条件不是？有钱又帅的男人他也看不上咱们啊！” “你都三十了！三十岁的女人在婚恋市场上早就不吃香了！人家有那个条件凭什么不找年轻漂亮的？” “大姐你想啥呢？跟你门当户对的男生要么向上找条件更好的，要么向下兼容条件差的换取情绪价值，你有什么竞争力啊！” 反正只要你单身又恨嫁，身边全是情感专家，他们洞察世事、知晓社情，每一个人都习惯了用“你竟然不明白”的哭笑不得，打击到你怀疑人生。 钱薇薇很矛盾、很害怕。她就是个很普通的女人，一直以来就想找个自己能看顺眼的普通男人。但长期无法脱单让她陷入自我怀疑，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相亲那么多次，总是这不行、那不行，不是差点这，就是差点那。介绍人来问原因，如果是说实话会伤人自尊的情况，她会说“没有感觉”，天长日久，“矫情”的帽子就这么扣上了头。 女人一旦被人说“矫情”，平时看看小说、听听音乐、读读散文都是罪。仿佛她们是被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托着，才不肯落地。 但实话实说，这次的相亲对象富明轩各方面都跟她挺般配的，只有留小指甲难以忍受。 但经过一夜思虑，钱薇薇决定试着忍受。 3 富明轩开始约她出去吃饭、逛街、压马路。 钱妈一开始特别高兴，觉得钱薇薇总算要步入感情正轨。但慢慢的，她敏感地察觉，钱薇薇在这段感情里好像不是那么开心。 那个周六，钱薇薇找了个加班的理由宅在家里看书听音乐。吃午饭时，钱妈没忍住，问道：“你和富明轩是不是闹别扭了？我怎么瞅着你不对劲儿呢。闺女，有啥事你就跟妈说，妈是过来人。” 钱薇薇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子，斟酌再三，说道：“没闹别扭，是我想自己单独过个周末。” 钱妈：“得了吧，还是有事。闺女啊，听妈说，两个人在一起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互相包容。包容不了，也要心平气和地谈。你看我跟你爸，年轻的时候都有一些臭毛病，磨合好了，这一辈子不就过来了嘛。” 钱薇薇心想：我要是能找到像我爸那样的男人，我还至于烦恼吗？ 钱薇薇越想越委屈，富明轩那两个脏兮兮的小指甲就在她眼前晃，晃得她直恶心。在钱妈的殷殷关切下，她终于还是吐露心声：“妈，富明轩两个小拇指留长指甲，我受不了。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我就是恶心。” 钱妈愣住，忽然大笑：“就为了这么点事儿？薇薇啊，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呢？这事至于烦恼吗？你就直接跟他说呗，你说留长指甲既不美观又不卫生，你也不喜欢，能不能剪短。” 钱薇薇：“长指甲不是一下长出来的，他有意留，就说明他看重。我让人家剪短，显得我多事。” 钱妈：“你就直说，这是磨合的过程。” 钱薇薇听取了钱妈的建议，在约会时，主动聊起富明轩的长指甲，他说他留长是用来抠耳朵的。钱薇薇忍着不适，假装开玩笑：“但是我不喜欢长指甲，你看我的手，剪得秃秃的。以后你能不能剪短啊？要不你也说说我的问题，我也改改。” 富明轩抬手看了看自己的长指甲，坏笑道：“行吧，那我剪了吧，剪完是不是就能牵手了？” 困扰多时的心事就这么轻飘飘地解决了，钱薇薇特别高兴，所以当富明轩牵住她的手，随后搂过她的肩，她都没有拒绝。 就这样从牵手开始，两个人日渐亲密，拥抱、亲吻，半年后，两人第一次外出旅行，良辰美景，情调正好，他们发生了实质性的亲密关系。 4 过了半年，钱薇薇和富明轩感情稳定，并计划按照当地习俗，正式拜见双方父母，筹备结婚。 也就是在这时，钱薇薇慢慢注意到，富明轩曾经脏兮兮的小指甲又长出来了。 钱薇薇提过两次，每次富明轩都说“没注意，马上剪”，但实际上从未剪过。这就是根本不想剪的意思。 钱薇薇有些失望，以后再也没提过。但很快她又发现，不剪指甲只是一个开始，他们磨合了一年，她彻底改掉了很多富明轩不喜欢的地方，但富明轩的那些“毛病”就像壁虎的尾巴，求爱时断尾，关系稳定后又全部偷偷长回来了。 他曾为了钱薇薇减掉长指甲，减少吸烟，戒了游戏……钱薇薇曾为了他不再吃辣，为了照顾他的身高不再穿高跟鞋。为了他学做饭。为了他了解篮球和足球…… 现在的钱薇薇，吃辣会肚子疼，彻底放弃了高跟鞋，做饭越来越好吃，成为不折不扣的球迷。而富明轩呢，长指甲又留起来了，小烟卷又叼起来了，经常打游戏打得昏天暗地，和从前一样不吃早餐…… 钱薇薇为爱情离开了她的舒适区，站到富明轩的舒适区，然而富明轩似乎只是虚晃一枪，最后又退回了自己的舒适区。钱薇薇的所有退让，全部不留余地；而富明轩的所有退让，都是权宜之计。 钱薇薇不想见家长。日子越临近，她越恐惧。她开始失眠，大把大把掉头发，焦虑得不行。 钱妈和钱爸在喜气洋洋地准备接待准女婿的同时，察觉了钱薇薇的异常，那天钱妈问钱薇薇：“你和富明轩就这样定了吗？你确定自己想好了吧？妈得敲打敲打你，婚姻大事不容儿戏，见过双方家长，那就得订婚期；订了婚期，你们就快结婚了；以后还要生孩子，过一辈子。所以呀，你要想好。” 钱薇薇一脸迷茫地看着钱妈。真话和假话，她都说不出口。作为世俗口中的“大龄剩女”，她早被磋磨得言不由衷。 但那是事关一辈子的事啊！ 她犹疑间，钱妈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拉着钱薇薇的手说：“薇薇，爸妈肯定希望你早点有个自己的家，但日子是你自己的，你别看我们这些外人说来说去，最后还是得你自己拿主意。 挺多人背后都说你矫情，妈有时候也觉得你矫情。但是吧，我是这样认为的，你最好在选择对象的时候把该矫情的都矫情完，这样总好过你在结婚后瞎矫情。分手比离婚好。” 得到了家人的支撑，钱薇薇的眼泪掉了下来，坦诚道：“妈，我不想跟富明轩结婚了。” 钱妈问：“为什么呀？总得有原因吧？” 5 万语千言，钱薇薇找不到头绪，最后她绝望地说：“他介意我穿高跟鞋，我可以一辈子不穿高跟鞋；但我介意他留长指甲，他却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剪掉，现在已经不剪了。” 她又紧忙补了句：“妈，我们分开是因为小指甲，又不是因为小指甲。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不是很欠骂啊？” 钱妈听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就算了吧，薇薇，那就算了吧。你再找找、再等等。你妈我当年也不是那么容易遇到你爸爸的，不是所有男人都那样喜欢耍小精明的。” 钱薇薇欣慰大哭，抱住了钱妈。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遇上什么样的男人，或许方方面面的条件都比不上富明轩。但是，两个人在一起一辈子，不是只有条件对吗？她能很好地养活自己，从小没缺过什么，本来图的也不是条件啊。 两个人就这样分了手。 富明轩不理解，追问钱薇薇分手原因。钱薇薇在心里删删减减，最后只说道：“我受不了男人留小指甲，我会生理性恶心。” 富明轩说道：“至于吗？那我剪掉不就完了吗？” 钱薇薇笑着看他，再也没多说什么。她心想：我们谈了一年的恋爱，你剪掉了吗？剪了，但是又留起来了。你为爱做的所有妥协，无论对的错的，在你觉得不会失去、不怕失去甚至不在意失去的时候，你都会放任它们长回来的。 这样的展望，太让人绝望了。 你永远无法理解，让我绝望的从来就不是一开始你最真实的样子，我绝望的是你在最初假装我喜欢的样子，然后在日子陷于无聊平淡的时候，卸下了伪装，告诉我：你不能忍受的样子就是我最真实的样子啊，时过境迁，婚也结了，孩子也有了，以后我就要做真实的自己，你又能怎么样？ 世间女子，又有几人能为这隐形胁迫而离婚？ 而那少数几个不肯妥协的，事后总会被人指责：那个女人啊，忒矫情，就因为男人留长指甲要离婚，是不是神经病哦？ 她没有办法解释，那不是长指甲的问题。她只能带着为这个擅长敷衍的男人所做的改变，扶正矫情的帽子，苦寻一个真诚的人，至少那人能脚踏实地与她磨合，不让她的认真空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