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衍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可能是你命不该绝。」 徐衍说,我跳下城墙的那一刻,身上红衣迸发出诛命的光刃,连同绘满皮肤的朱砂符咒一起,浮在空中,成了一道接一道催命的法诀。 那些符咒仿佛穿雨的飞鸟,只是眨眼就能越过十里之遥。 于是人们只来得及看见笼罩在城池上空的红光,下一秒,红光消失,再下一秒,齐齐排列在城池外的人马就被悉数割了喉。 「那是我此生见过最恐怖、也是最痛苦的禁术。」 因为承载着这诛天之力的我,顷刻间化为了齑粉。 天地之间只留下一件红衣,飘飘摇摇,最终落在浸满鲜血的土地上。 十万卸甲男儿目睹了那滔天的红光,知道那是他们的如意公主以身殉国,重创异族。 他们重拾兵器,磨破了的草鞋踏着土地,一脚一个血印。 他们说,要誓死守卫家园。 边关再不敢来犯。 皇帝给我立了座衣冠冢,把红衣葬在里头。 此后万民祭祀我,以朴素却愚昧的信仰,祈求上苍予我重生。 但那是不可能的。 禁术既成,无法扭转。 除非,以更大的禁术覆盖其上。 我迟疑地看向徐衍:「是不是你聚到我的魂魄的?」 他淡淡一哂:「你高估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不知是他不肯说,还是真的不是他。 总之小太子的声音响在门外的那一刻,我们俩齐刷刷地中止了话题。 「徐衍,是蕊娘姐姐回来了吗?」 尽管我知道小太子没有阴阳眼、并不能看见我,但我还是提心吊胆地站了起来,躲在了徐衍身后。 小太子推开门,奇怪地「咦」了一声。 「徐衍,你怎么不穿道袍了?」 徐衍尚未答话,小太子往他身后看看,更奇怪地「咦」了一声。 「你的道袍怎么飘起来了?」 我慌忙把道袍丢到地上。 徐衍回头看了我一眼。 四目相对,我又不争气地捂住了胸口。 本姑娘身材婀娜,怎样?! 徐衍收回目光,弯腰,捡起道袍,颀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叠着衣裳。 「殿中太热,我不想穿了。」他这样说。 小太子疑惑道:「热吗?我怎么不觉得。」 好在他没有深究,继续追问:「你看到什么异常了吗?是我的蕊娘姐姐回来了吗?」 徐衍掀起眼皮,平静地撒谎:「没有异常。」 小太子沉默下去,良久,叹了口气:「十年了,她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 徐衍没有说话。 小太子拭了拭眼角,感叹:「幸好我实现了她交代的遗愿。」 徐衍抬起了头:「什么遗愿?」 我心说不好,一个箭步冲上去,试图一脚踹翻小太子—— 当然扑了个空,直接扑到雕花大门上了。 而小太子已经说出:「她当年说,要我替她看着你。她死了以后,不许你喜欢别的女孩子,也不许你喜欢别的男孩子。」 徐衍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苦苦支撑,最终因为这一眼而体力不支,整个人摔了下去,把大门关出了一声巨响。 小太子全然不知,懵懂转身看向无风自动的大门。 「这门,是不是坏了?」 徐衍弯起唇角:「是啊,坏了,坏得很。」 显魂香快要烧尽,徐衍编了个理由,把小太子敷衍出去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示意我进去。 那是装魂魄的法器,我从前在禁书上读到过。 我摸着下巴:「你好像未卜先知,知道今天会找到我似的。」 徐衍的动作一滞,淡淡道:「平时降妖,也需要法器。」 好吧。 我乖乖地敛了形体,努力往瓶口钻。 奈何,我做鬼还不到一天,举止还有些不熟练。 于是当我被卡在半空动弹不得时,不得不向徐衍求救。 「推我一把。」 徐衍沉默了好半天。 「我卡着很难受的!」 他又沉默。 「你不是修道之人清心寡欲的吗?那就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那什么也不是那什么啊!」 话音未落,我的腰臀就被人推了一把。 其速度之快、力度之大,似乎是不想和我有多一秒的接触。 诶,这就好玩了。 我爬到瓶口,往外看徐衍的神情。 道长一身白衣,脸色如衣裳一般冷峻白皙。 而脖颈上透出的一丝粉红,昭示着他此刻的微妙心境。 看来小太子当真是信守承诺,十年过去了,徐衍还和以前一样纯情。 我再接再厉:「你可别忘了给我裁肚兜啊!」 瓶口被利落地堵上了。 哼,小气鬼。 徐衍的家仍在国师府的旧址。 只是牌匾换了名字。 我知道的呀,我殉国之前,爹爹就已经病重。 为了寻求救国之法,他拖着病体再三堪舆,最终精气耗竭。 大概,在我死去的这十年里,他还是走了。 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没能给他送终。 徐衍垂目瞧了瞧我:「师父的坟就在栖霞山,你要是想,我带你去祭拜他。」 我吸了吸鼻子:「不要了,要是有人看到纸钱和香炷自己动起来,我怕会吓到他们。」 我飘到铜镜前,铜镜光洁平整,却倒映不出我。 透过我,映出了我身后徐衍英俊又清冷的模样。 你看,这就是人和鬼的区别。 我有点难过,从铜镜前飘走,扯开话题:「你替我上炷香,跟他说上天厚爱,我没有魂飞魄散。生时多谢爹爹照拂,蕊娘来生再报答他。」 这话出口,觉得哪里不对。 于是我又很小声地补了一句:「倘若还有来生的话。」 徐衍望着铜镜,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绕开他,往门口走去。 「我睡哪儿?还是我以前的房间吗?」 手腕却被人握住。 温暖地触碰,还带着一丝草木香。 徐衍望着我,平静却不容置疑:「你宿在我房间。」 啊? 我的脸肯定一瞬间红透了。 小心翼翼、小心试探、小心不泄露出喜悦:「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徐衍挑眉,淡淡问:「你想的是哪个意思?」 我扭捏了一会儿,飞速答:「和你洞房花烛?」 他似笑非笑:「你想得美。」 徐衍说,我刚聚魂,魂魄不稳,还是睡在他眼前最为稳妥。 我想了想,确实是如此。 如今他已经是天下第一的修道之人,如果说普天之下有谁能护住我,自然非他莫属。 只是,睡在他跟前这件事,非常考验我。 徐衍爱干净,每天都要沐浴。 眼下房间里多了个我,他纵有阴阳眼,也需要借助显魂香才能看见我的形体。 显魂香是宝贝,他倒没有奢侈到整夜焚着的地步。 因此,他选择了道德约束。 「你应当不会偷窥的吧?」 我小鸡啄米狂点头:「不会的不会的。」 他放心地转入屏风后。 烛火一两盏,将他宽衣解带的动作悉数投影。 影影绰绰,朦胧而诱人。 我坐在屏风外头,眼巴巴地瞧着只剩一小截的显魂香。 耶,终于燃尽了。 里头水声哗啦,浴桶里站起一个人影。 啊?怎么这么快就洗好了! 我快而又快地飘进去,用尽了毕生视力—— 徐衍已经穿上了中衣,衣襟遮得严严实实。 我好遗憾。 真的,就差一点点了。 不知是否我看错,徐衍唇角似乎牵起一个笑。 然后他看向我的方位,语气颇疑惑:「公主,你是进来了吗?」 我恹恹地飘出去,缩回原来的位置,答:「没有,我一直在原地没动。」 徐衍平静地唤我:「公主。」 「嗯?」 「你方才进来的时候,撞倒了屏风边上的小几。」 「……」 做鬼的日子其实还不错。 不点显魂香的时候,徐衍压根感觉不到我。 他读书,我就飘到他怀里,嚣张地坐在他腿上。 他睡觉,我就飘去他枕侧,伸手虚虚描他唇瓣。 徐衍,徐衍。 你怎么连睡梦中,眉头都轻轻皱起? 我努力想抚平他眉心,却穿过他撞向了虚空。 这一刻,被我拼命压下去的难受全部涌了上来。 人鬼殊途,我早该知道。 更何况……我低头看向心口。 那里摇曳的一簇魂光,日益黯淡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