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得宝只是性子别扭了些,倒还算好相处,但不是人人嫁了太监都会过得顺遂。 在巷子的尽头,有一户更大更气派的宅子。屋主也是个太监,有一身好武艺,在魏瑾跟前极有脸面。他也娶了妻子,是个布庄掌柜的女儿,羞羞怯怯的,从来都不敢拿正眼看人。 这太监和江得宝休息的日子是同一个时间。他一回来,小媳妇痛苦的喊叫声就会在巷子里回荡。 我裹紧了被子,还是能听到那一道道凄厉的哭声。 「相公,我们去看看吧?」 江得宝冷冷地说,「别多管闲事。」 「可是……」 「我惹不起他,」他叹了一口气,和衣躺在我身旁,用手捂住了我的耳朵,「别怕,这样是不是就听不到了?」 我的背抵在了一个温热的胸膛上,带着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清冽暗香。 我下意识回过头,就看见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亮晶晶的眸子。 他别扭地呛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转过去!」 我的心跳得厉害,脸颊莫名烫得惊人,转过身不敢再动。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 我们就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睡了一晚。 小媳妇被折磨得受不了,乘太监回宫的时候逃了出去。 鼻青脸肿的她小心翼翼地来敲我的门。我什么也没问,把剩下的生活费都给了她。 在这个宦官弄权的局势中,听说她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她的结局。 江得宝谨小慎微不想惹事,可是有些人终究是避不开的。 因为借钱的事,太监与我结下了梁子。 他喝醉了酒,双目猩红地踹开了我家的大门。 「你就是江得宝讨的老婆?长得倒不错。你敢教唆那个贱人逃跑,今天你就来抵她的缺吧!」 一张臭嘴就要往我脸上拱。 大黄狠狠一口咬在他腿上,硬生生撕下一块肉,太监吃痛之下劈了它一掌。 大黄倒在地上,眼角湿漉漉地看着我,死的时候都没有闭眼。 正在屋后除草的江得宝跑了进来,怔怔地看着屋子中的一切。 太监也不怕,反而癫狂地大笑,「小宝子你来得正好,就乖乖坐边上瞧着,我让你看看,女人该怎么弄!」 江得宝面色生寒,冲上去拖开他。太监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可是他紧紧咬着牙,始终没有松手。 他只是噙着血叫我,「快……走!」 我横下心,趁太监不备,取下簪子狠狠戳向他的后脑,一下又一下。 太监很快没了气。 江得宝见事已至此,忍着痛找了把匕首又在太监的致命伤口上捅了几刀。 然后用力抱着瑟瑟发抖的我。 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记住,人是我杀的!」 我们把太监悄悄埋在了后山。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江得宝最后还是被抓进了大牢。 他被戴上枷锁捉去时,回头看了看我,表情复杂,最终还是移开视线用唇语对我无声地说了一个字:「走。」 我没走。 我把江得宝之前交给我的房契拿上,又把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一百多两银子全取了出来,想方设法去求了魏瑾的夫人。 在华丽明亮的屋子里,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正站在窗边逗弄着笼中鸣声婉转的百灵鸟。 她依旧妩媚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女人为太监求情。小宝子若真死了,你不就解脱了?」 我摇摇头,「相公对我很好,我不能辜负了他。」 「还是太年轻了呀,和一个太监谈感情?」魏夫人笑了,笑声中带着浓浓的嘲讽,「我才不稀罕你那丁点东西,我只想看一看,你们会走到哪一步。看你将来有一天,会不会后悔你今天的举动……」 魏夫人果然说话算数,第三天,江得宝被送了回来。 他本来就瘦削的身子上伤痕累累,竟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我烧好热水,为他一点一点擦去身上的血污,心疼极了。 上半身上完药,我去解他的腰带。 江得宝一下涨红了脸,不自在地裹紧了外衣,哑声说道,「很丑,别看。」 我怔怔地看着,浑然不觉眼中已满是泪光。 「我不痛的,你……你别哭。」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粗糙的指腹划过我的眼角。 我的泪浸湿了他的指头。 「相公,」我把我的手覆在他的手上,郑重地说,「我一定会把你养好的!」 他羞赧地笑了,冰冷的手指触碰着我脸上温热细腻的皮肤,轻轻说:「桃桃,记住你今天的话……」 「当初叫你走你不肯,以后你可再也走不掉了。」 在黑暗成长中滋养的情爱破土发芽,既然它得到了对方的认可,那就只能不死不休。 江得宝已经被魏瑾所抛弃,没有再进宫。 周围的居民渐渐知道这里住的太监失势了,本就对官府不满的人群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我每天都得趁江得宝没醒时,把院子中被人丢的臭鸡蛋、烂菜叶给清理干净。出去买东西时,还有嘴碎妇人在身后骂我犯贱,更别提一些男人放肆打量的眼神。 江得宝还在屋里养着伤呢,这些都不能让他知道。于是我总是若无其事地挤出笑脸去给他换药。 但他还是慢慢察觉了,性子开始变得阴沉,目光也一天天地冷了下来,只有看到我时,才会恢复一丝柔和。 后来院中没有被人丢的垃圾了,我还高兴了几天,结果是他们换了新的花样。 我正睡得昏昏沉沉,江得宝用力摇醒了我,「桃桃,快醒醒!」 屋子被人故意放了一把火。 也许那人最初只是想吓一吓我们,但是天干物燥,一点火星都会造成大祸。 火势越来越大,木头劈哩叭啦烧断了直往下掉。江得宝用手护住我的头,一瘸一拐地和我搀扶着逃了出去。 房契、银子、柜底那个箱子…… 什么都没能带出来。 其他的也就罢了,可那箱子里珍藏的曾经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江得宝曾经说过他是一个太监,死后也没有人烧纸,让它一起陪葬,下辈子才能做个全乎人。 眼下他怔怔地看着火光,我总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哭出声来。 他这辈子没有指望,就连下辈子的念想也掐断了。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相公,你还有我!」 我们两个人披头散发,满脸烟灰,就像走在奈何桥上的野鬼。 他看着我,抬起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伸手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把我拥在怀中,低低地笑了。 「是啊桃桃,我还有你……」他喃喃地说。 我们找了间破庙暂且容身。 我将身上唯一值钱的珠钗当了,换了些药和吃食。 我一边嚼着馒头,一边给他换药,「相公你以前在宫里过得提心吊胆,现在可以摆脱那些身份,倒是一件好事。我会做的事情很多,一定会让你过好日子的。」 「傻丫头,这句话该男人说。」 他掀起眼睫,一双黑眸中全是寒意,再不复往日的温和,「桃桃,虽然我不算真正的男人,但我不能让别人再任意欺辱你了。」 我们靠着斑驳的墙壁休息。 柔和的夕阳透过破烂的庙顶轻洒在地上,他的脸上似乎也在散发着恬静的光芒,只是眼角还有淡淡的乌青,他也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我也是有一次偶然醒来,才发现原来他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在半夜里起来偷偷清理院中的垃圾。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对他的好,他都记着。 我看着他的睡颜甜甜地笑,他对我的好,我也都记着。 后来他去找了三皇子。 有实力争储的就两位,性格懦弱但背景雄厚的大皇子,精明强干但出身不高的三皇子。 魏瑾暗中投靠了大皇子,江得宝就选了三皇子。魏瑾曾吩咐他做过的事,接触的人,虽然不算机密,却也成了他的投名状。 三皇子正在用人之际,自然不会拒绝。 在他的安排下,江得宝借机求了干爹重新回到了宫中,表面上还是魏瑾的人,暗中却为三皇子传递消息。 他看出我的担心,伸出冰凉的指尖摩挲着我耳垂的轮廓,不轻不重,还带了几分狎昵的意味,「是很危险,但是至少桃桃你衣食无忧了。」 这一天江得宝回来得有点晚,身上还沾染了微微的酒味。 「和同僚喝了点酒。呐,给你买的核桃酥。」他大概喝了不止一点酒,献宝似的把手中提着的糕点举了举。 我开开心心地接过来,才咬了小小一口,他就突然凑了上来,就着我手中剩下的核桃酥一口一口地吃掉,直到……他直勾勾地看着我。 四唇相触时,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开来,我甚至感觉有些晕晕乎乎的。 我期期艾艾地问他,「相公,你……你还会动情吗?」 江得宝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坦诚地说,「会。」 他马上用行动证明了。 我们两个人的气息因为过分接近的距离而相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一只吃饱喝足的饕餮,难以自抑却又羞愧难当地看着我。 「但是桃桃对不起,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羞涩,赶紧用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相公,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