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与地都不存在的极致黑暗里,有一束光落下,细碎的气泡浮上来,那气泡反射着光,一点点浮起来,然后“啪”的一声碎裂。 很安静,水里没有涟漪,气泡上升碎裂的声音清晰可辨。 我在坠落,黑发张牙舞爪地飘在水里,像浓密的水草,生生不息地盘绕、生长。 更多的气泡自黑暗的水底浮上来。 有人沉在水底,气泡从我的嘴边溢出来,混入深水中浮上来的那些气泡中,一同往上飘。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我的大脑也无法思考,就像是一粒碎石沉入水中,不断地下沉、下沉。 在水底,有个人脸朝上地浮着。 他穿着奶白色的衬衫,闭着眼睛,那细小的气泡就是从他嘴边溢出去的。 我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可是明明近在咫尺,我却怎么也抓不住他。我的心中有些焦急,耳边似乎有个声音在催促我,催促我抓住他。 我努力地往下潜,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我几乎能碰到他了。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闭着眼睛的少年,忽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眸,黑得无法反射出一点点光亮,他在看着我。 “宫旭!”我张嘴喊他。我的手碰到了他的衬衫,他身下黑暗的水里猛然掀起一阵水花,白亮的水花骤然将他吞没。 他在不断地下坠,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他始终在看着我。 “宫旭!”我想喊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可是指尖只能划过他下坠时涌上来的水流。 大量的水灌进我的口鼻,一种窒息的感觉顷刻间将我吞没了。 “宫旭!”我大叫着从这场让人心急如焚的噩梦中惊醒,满头满脸都是汗,胃里翻涌不息。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走进卫生间,蹲在马桶边一阵干呕。 那个噩梦抽走了我身体里的全部力气,我坐在梳妆台和马桶的中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有某种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那种巨大的恐惧从梦中涌到梦外,我浑身都在颤抖,心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稍微一呼吸就痛得直冒冷汗。 “拾雨,拾雨?”门外传来妈妈焦急的呼喊声,她在敲门,用力地敲门。 我想回应她,我想说没关系,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很快就会好的。 我想说“妈妈,你回去休息吧,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 可是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嗓子里像是堵着一块石头,让我都快喘不过气来。 “拾雨。” 门外响起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咔哒——” 门开了,妈妈急急地跑进来:“拾雨,拾雨,你怎么样?” 我努力地想要对她挤出一丝微笑,可这个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妈妈急忙打开我床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药,又倒了一杯温水走过来,扶着我,让我吃下一颗药丸。 “拾雨,又做噩梦了吗?”妈妈轻声问。 我深呼吸了几下,努力平息心里翻涌不息的情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一直拥着我,她仿佛在抚慰一个婴儿一般,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那种窒息感终于消失了,我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对不起,妈妈,让你担心了,我没事。”我抱歉地对妈妈说道,“妈妈,你回去睡觉吧。” “没事,妈妈陪着你。”妈妈笑得很温暖,眼神有些小心翼翼,就好像我是碰也不能碰的瓷娃娃一样,“妈妈在这儿,你不要害怕。” “我真的没事儿了。妈妈,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脆弱。”我对她笑了笑,说,“我洗个澡也睡觉了。” “可是……”妈妈有些担心,她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待着。 “相信我,妈妈。”我很真诚地看着妈妈的眼睛,想让她感受到我的心情。 “嗯,那你洗完澡就早点睡觉,要是还觉得害怕,就喊我。”妈妈嘱咐道。 我点了点头,她这才走出我的房间。 妈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不见,四周又恢复了安静。 我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物的作用,之前在我脑海中横冲直撞的小怪兽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我走到窗户边,推开窗户望出去。满天星星闪耀,我仰着头看着它们。 人们总说,逝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那么,宫旭,你会变成哪一颗呢? 那个叫我窒息的噩梦,其实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梦到了。 我害怕那个梦,又期待那个梦。不管怎么样,至少我见到了他。这是我唯一能见到他的方式。 “你在那边,还好吗?”我呢喃了一句,“我真的很想你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地呼出去,在心情重新变得忧郁之前,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宫旭的事。 我记得,医生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他说,夏拾雨,你要学会克制。 他说得没错,克制,是我必须要学会的。这样我才能不让自己一直沉湎于宫旭离去的阴影中,这样我才能让自己不困死在无边的回忆里。 我必须往前走,我有不得不往前走的理由。 我拿着一套干净的睡衣走进浴室,拧开花洒的开关,温热的水花自头顶洒落。 有一段时间,我害怕一切和水有关的东西,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洗澡。 水从头顶落下,我就会心慌不已,那会让我想起那场噩梦,想起那种被水淹没、近乎窒息的恐惧。 我讨厌那种感觉。 到现在,只要碰到水,我仍然会觉得很讨厌。 关掉开关,用干毛巾擦掉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睡衣,我重新回到了房间。 现在才凌晨两点,距离天亮还早。我的大脑异常清醒,甚至有点兴奋。很多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徘徊,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睡着。 我从柜子里翻出药瓶,刚刚妈妈给我吃了一粒药,我拧开瓶盖,决定再吃一粒。 翻开台历,7月28号这一天,被我用红色的水彩笔画了一个圈。 我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一年了吗? 我闭上眼睛,宫旭的脸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宫旭,原来,自你离开,已经快一年了。 今天是24号,再过四天就是你的一周年忌日了呢! 我将台历放在写字台上,抽出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那里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一个眉目清润的温柔少年。他穿着潜水服,笑容温暖,乌黑的眼眸折射着太阳的光。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从他的脸上擦过,那是一种完全没有温度的触感。 当然是没有温度的啊,因为那只是一张照片而已。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双手撑住下巴,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桃树茂密的枝丫,熟透了的夏桃沉甸甸地坠在枝头。 一切都是这样熟悉,一如去年,一如曾经逝去的每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盛夏再也没有宫旭了。 不只是今年,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 只要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 “拾雨,我进来了啊!”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紧跟着门就被妈妈打开了,她给我端来一盘水果,“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吃午饭了,先吃点水果吧!下午还要去医院复查,你没忘记吧?” “嗯,谢谢妈妈,我没有忘呢。”我笑着对她说道。 她似乎放心了一些,将水果放下,就走出了我的房间。 果盘上是一个切好的苹果。我拿起来吃了一口,脆嫩的果肉甜里透着点酸,这个味道就像是一个不能触碰的按钮,“咔哒”一声按下去,与之关联的记忆,立刻就以一种汹涌的、势不可挡的气势涌上来。 我捂住嘴,几乎不敢呼吸,心脏揪紧再揪紧,到了某一个极限之后,所有的情绪反而都消失不见了。 蝉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日光越来越晃眼。在这一刹那,我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现在不是高考结束了的暑假,时光在耳边呼啦一下往回走了两年。 …… 知了,阳光,银杏,整洁的桌椅,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的同学,讲台上拿着书走来走去的老师,以及坐在我身边、用手支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银杏树出神的白衬衫少年。 他有最美的侧脸,最好看的发际线,还有最好闻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气息。 下课铃终于响起,教室里顿时变得闹哄哄一片。 我趴在课桌上,依然在看他。 “周末,一起去水族馆吧。”说着,他回过头来。 我睁大眼睛,他是在对我说话吗? “我正好有两张票。”他学着我的样子趴在桌上,脑袋前面是垒得高高的一摞书,我们藏在书后面,像在说悄悄话。 我的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扬:“如果我可以的话……” “一起去吧。”他说,看着我的眼神很温和。 “嗯。”我枕着手臂点了点头。他漆黑的眼眸里,映着我微微泛红的脸。 那是我和宫旭的第一次校外会面。 为了那次见面,我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最美的笑容,寻找最好看的角度,打开衣柜翻出全部衣服,寻找最好看的那一件。 我是那样烦恼,又是那样快乐,到最后我竟然穿了一身校服去见宫旭。 当我见到同样穿着校服衬衫的宫旭时,所有的烦恼和忐忑,全都消失不见了。 水族馆里光线幽暗,水里的灯光将整个水族馆晕染得如同幻想中的世界。 在水母展馆前,我仰着头看着水中漂亮的水母,小声说道:“其实……我原本没打算穿校服的。” “嗯,我也是。”他站在我身边,声音低沉温柔。 我回头看他,他眸光深邃,一只只水母在他眼里游来游去——那是映在他眼中的影子。 他也在看我。 在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也恰好在看我。 “嗯……”我的手紧紧抓在一起,心情紧张极了。这样的气氛,让我很想告诉他我此时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