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忱唇边的嗤意不减,脸上的冷笑越深,目光平静而冷漠的凝视着门边的小身影。 他想着,就这么孱弱的小蚂蚁,不用他费多大劲,大概吹吹指头,就会死掉了吧。 瞧她胆小的,被人占了地盘,却什么都不敢做。 想想也是,她这样弱小,能做什么? 傅忱忽而记起。 昨日夜里,初初开始时,他分明没用几分力气,小蚂蚁便小声哭上了。 脆弱易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娇吟冒出口,磕磕绊绊的。 傅忱勉力抽身立起来,撑着余力残存的一丝清醒,冷汗抖到睫上,借着月光认真睁眼看了看。 他那会就认出想起来了。 汴梁宫宇的最南处,住着宣武帝活着的最小的那个女儿。 噢,是那个没人要,没人管的小结巴。 既没人要,傅忱漠笑。 用来给他当解药好了。 下药的人用药狠,想着他质子贱命。 假山后面窝藏的时候足够药发酵到最顶峰,故而他也被折磨透了,傅忱手下没有丝毫怜惜。 该说她弱命贱活呢。 南梁的人,本来都该死掉的,就给她发挥一点作用吧。 谁知,竟然没有死在塌上,傅忱转念又想,这约莫是她唯一的可用长处了。 说到可用长处。 宣武帝即位有几年,傅忱就被西律当作质子押解到南梁朝有几年。 相较于当年他的苟延残喘,如今他的落魄潦倒为人鱼肉,不过是他留在南梁结党营私的伪装。 当年大周国瓦解,邦国纷乱不止,几方势力几乎是旗鼓相当的,但南梁占了先天优势,地处要塞,物产丰厚,粮草充足养得兵强马壮。 南梁很快便崛起,拔了先筹,兵马齐全便效仿大周国吞并了周围的小邦,无法吞并的邦国,便逼了年年上赋税。 傅忱可用长处,便是西律上贡赋税当中的“货物”之一。 对面的人依然没有说话, 怀乐死咬着下唇,心里即慌乱又害怕,打颤的双腿和酸疼的四肢提醒着她昨夜里发生了什么。 偏殿闹鬼很少有人过来,但是总防不住一些好色胆大包天的太监和宫侍,想要欺辱她。 前几次她运气好,堪堪躲了过去,后来怀乐学聪明了,两只细弱的胳膊吃力拖了殿内的东西抵住门。 入夜她钻到床塌地下睡,地砖冰凉冷硬,冷得怀乐抱着手臂颤着牙哭。 漆黑阴寒的偏殿,细弱的哭声空灵而飘渺,把钻窗爬进来的宫侍吓跑了。 偏殿闹鬼的传言疯传,来的人越来越少,连一日一日给怀乐送饭的人也变成了几日一次。 怀乐很少出去,她太孤单了。 没有人陪她说话,她几乎没有朋友,大家都嫌她笨,嫌她晦气。 昨夜傅忱闯了进来,趁着药占了怀乐,怀乐哭哭怕怕,泪水流干了,丢掉那些,她心里有更多的是对这个男人的好奇。 这是第一个和她亲近的人。 可是小结巴的胆子太小了,她想看又不敢贸然伸出头。 静默良久,风雪席卷而来的寒冷滚着心里的奇异,她终于鼓足了勇气,从外面进来。 小心翼翼关上门,抬了头,怯着一双清凌凌的杏眼打量着坐在床沿的男人。 鼻头圆润小巧,被冻得起了红通通的粉意。 借着白日的光,傅忱才算看清楚她全部的长相。 小结巴生得不算倾国倾城,圆脸杏眼,她瘦,身上总没有几两肉,圆润的面颊还带着婴儿肥。 鼻子俏,乌黑的眼珠子像透亮的琉璃球,宛若初生的小鹿。 站在哪里傻不愣登的,眼里的不安和害怕是那么明晰,更像一只愚蠢的小狗了,就这么巴巴看着他。 傅忱打量怀乐的同时,小姑娘也在仔仔细细瞧着他。 傅忱年及弱冠,他亲娘原是西律的惠沅皇后。 谁知道惠沅皇后产下第二胎公主,落了病根,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惠沅皇后尸骨未寒,才三月罢,西律就有了新的皇后,傅忱是西律的嫡长子,自然是养在新皇后的膝下。 西律被南梁打得落败,为彰显西律求和的诚意,也为了拔掉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嫡长子。 傅忱尊贵有余的身份,这时候便派上了用场,就这样,他来到了南梁。 饱受人欺辱和蹂躏,拳打脚踢,冷言奚落早成了家常便饭。 他时常被凌辱。 抛开西律质子的身份来讲,另一方面也是因着他的长相。 惠沅皇后极美,没落前母族苍盛,当时在西律风头无两,不然也不会在盛世当了皇后。 傅忱随了惠沅皇后的长相。 他的骨相优越,靡艳旖丽的容貌合着男人的英气,美得足以让人屏息,尽管脸色苍白,更显得羸弱无害,像漂亮易碎的蝴蝶。 怀乐嘴巴微张,呆愣愣傻了说不出话。 和傅忱一样,她也知道他,是那个西律来的漂亮质子。 他的日子比怀乐要更难过。 怀乐出去找吃的时候,遇见他在长巷子里被二哥哥欺负。 奴役揪着他的头发,骑在他的脖子上,两只手都被拧到身后,扭成特别疼的形状。 二哥哥煽打他的脸颊,清脆的巴掌声,一下一下的,震得怀乐心里发麻。 巴掌声越响,二哥哥的笑声越大,这两种声音的交织几乎占据了怀乐好几个夜晚的噩梦。 他没有哭。 她就躲在不远处,看着漂亮质子的嘴角流了血。 他的眼睛特别好看,看着他的眼睛,怀乐晓得他肯定想哭的。 只是二哥哥太坏了,越哭,他们就会越高兴,也会更厉害打他。 怀乐想过去帮他的,可惜怀乐太弱了。 只敢捂着嘴巴,藏在竹夜林的暗处浑身发抖。 等二哥哥走了以后,漂亮质子晕了过去,她才悄悄的溜出来,用帕子给他擦干净嘴边的血迹。 只是血流得太多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就像他脸上的指痕印。 怀乐心软,莫名的,眼泪软趴趴地掉下来。 靠近床榻处正殿中央内一扇珠窗的拧窗骨锁年久失修,坏掉了。 风声呼啸,外头的雪似乎又变大了,透过坏掉的窗飘了很多到殿内,殿内比外面暖一些,飘雪落进来沾上地即刻就化掉。 窗桕大开,糊窗桕的纸早没了,用一根弯曲的木棍孤零零支着,才不至于掉下来,下面放着一个边角残缺掉了漆的四方凳。 傅忱瞧一眼便知道,小结巴身量矮小,四方凳是用来垫脚增高的。 一直都这么静默,傅忱不打算开口。 他没想过小结巴能活下来,他原本的打算是早上便杀掉她,以绝后患,偏殿少有人来,死了个不受宠的公主有什么的。 但那宫女平白找了她去照看白梨树,只怕出了岔子,宣武帝新得的胡女很受喜爱,小结巴若是死了,要出事端…… 如今是风尖浪口,还不到正式撕破脸的时候,因此,傅忱改了主意。 浅色的床塌上盛开出一朵殷色的小花,傅忱估摸不出怀乐的意思,要看看她是吵闹还是要如何对付他,静观其变再应以对策。 闹,就掐断她的脖子。 他在心里设想过无数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过这小结巴,壮着胆子挪到他面前,掏出那包快要化完的饴糖块伸到他面前。 用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对着他,颇有些瓮声瓮气。 “给” 那双透亮的眼珠子,不掺半点欲望的杂质,清澈纯净,有的也只是期翼。 “糖。” 她讲话依然是磕磕绊绊,轻柔,声音很软,“甜甜的。” 两只手捧着,凑到傅忱的眼皮子底下,他闻到了饴糖的甜腻味。 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她拿他当小孩子哄? 早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傅忱脸上的冷意便收了回去,他惯是一副没表情的柔弱样子,眉目如画,青葱稚嫩,看着更像漂亮的蝴蝶了。 如今敛下了睫,窥不出什么意思。 怀乐瞧着,心里莫名觉得她也跟二哥哥一样,是占了他的便宜。 昨天的事情,这样想着,便都成她的错了。 傅忱思虑想到这层面,浓密的睫羽下涌起是翻腾不尽的嘲讽。 结巴便也算了,脑子看起来也是坏的。 男女之事,抛开你情我愿,若是没有三书六礼的先章,明媒正娶暂且不论,女人大多数都是吃亏的。 而他和小结巴,不会有后续,她太过于愚蠢,这样的人到了他跟前,他不会瞧上一眼。 竟然反过来安慰他,果真是卑微。 亦或者她觉得,在她的眼里,他是柔弱的,所以想要对他施以怜悯和疼惜。 傅忱的舌尖抵了抵后槽牙,暗里觉得这小结巴可悲,可笑到他几欲乐出声来。 她竟然愚蠢到如此地步,分不清礼义廉耻便罢了,谁强谁弱,到底谁吃了亏也辨不明白。 该说她天真单纯,还是愚蠢至极。 难怪那些宫女太监如此不把她放在眼里。 好啊,留她一条小命在。 就当给是他在南梁烦闷日子里解乐的玩意好了。 “你叫什么?” 傅忱给出了第一声问候,他淡笑。 明明最亲密的事情已经做过了,两人之间依然生疏到发冷。 怀乐笑着往他那边挪过去一点,饴糖离他更近了,混合着她身上所带的少女清香。 傅忱抬眼对上她的眸子,继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和她说话了,怀乐笑吟吟应声。 “我我、我叫怀怀乐。” “怀乐。” 她把饴糖放到傅忱的手上,手伸展比划着,似乎想要凭空比划出她名字的轮廓,只怕傅忱听不明白她的只言片语,从而遗忘了她的名字。 她竟然还是识字的。 虽然笔画并不成熟,歪歪扭扭,傅忱顺着她润白似细葱一样的食指看出她的名字。 “怀乐。” 怀乐写好一个他便跟着念出来一个字。 小姑娘笑弯了眼睛,重重地点头,精致的五官也跟着灵动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