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几分钟,人们收拾战争的残局。人总要生活,即便命运的本质是屈服于时代的脆弱。没有响动停息下来。人支起货架,人写文章,人收敛自己失去的那部分回家,或者收敛自己的心绪回到持枪的地方。我几乎判定不了的震悚。可那是必然的。人们在不断的打散中重新来过。有人选择沉入江底,有人看着江水奔流而哭泣。有人忘记上海有江。人们重新来过。仰望没有火光的天空。这不必有任何多余的矫饰。他们在等。时间跳到一九三七年的时候,门口的女人进来熄掉了壁炉,然后告诉我雨差不多停了,因为骤雨不终日。骤雨不终日。我重复。这是个好词。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它,真好。像任何一个形似生命、爱和永恒一样的红颜色的、却是与温柔的事物叠加的希求。然而整个房间都是黑的。远处的白炽灯光是盛夏时节的枪火。这是教人狼狈的季节。横陈的亡者没有多长时间就腐化,这几乎是不能否定却确乎难以言说的现实。黄浦江和吴淞江漂着血液。它或曾是从某个年轻人胸膛的穿孔中流出。他们被战争矮化,但或许,我说或许,他们中的某个或曾向往文学和艺术,向往一些绝不只是子弹破空穿身而过的单薄。永恒、山、海、天空。 这样的东西。然而江河漂荡溶蚀的血液。这种灰色,又怎么可能仅仅是灰色本身呢? 十分钟以后,雨暂时收了收。门口的女人说还会再下,叫我趁着这个时隙快点回去。 我朝外走的时候,是铺天盖地的潮和膻。天色沉郁灰重。那真是一场太大的雨,银杏树的枯叶细枝打了蔫,一条一道垂落在街口或者泥土里。一地狼藉。这是自然的代谢。 我并没有那样遗憾。是的,或许你要质询一些事情,关于隐喻,关于纵横时代的节律,关于战争和生命。关于江河汇流的除却水流所有的东西。可是,你知道,玉带凤蝶会在下一个季节陆续羽化,年轻的银杏取代衰亡的银杏,甲虫啃蚀枯枝落叶,菌蕈在雨后四处生长。你知道,变化是常态,死亡也是,就像相遇注定要成为悲伤一样。转圜是必要的,挽回也是,所谓的时代与时代的信仰,也是这样。但这样看不到真的黄浦江,没有谁不垂钓沉入水中的藻,没有谁敢否定生命的薄弱,就像没有谁能够触及永恒的封顶,却都在路上一直走着。 于是我骑着单车,绕着转着。呼吸似的打板,忧伤的小调。潮水涨起来了。潮水退下去了。我的声音埋没在风里,向着世界上任何一条被遗忘的枯竭的河飘去。我要写一封信寄回我所在的某个地方,告诉他们我正在路上,请不要捎来任何那里的新闻、质疑、忧虑,或者要求回复的挂号信。我只是偶然栖息于此的人,没办法把自己的全部扛在身上。不要-不要问我被大雨冲刷得怎么样。不要问风的名字、水流的颜色,或是黄浦江畔的月光是何价值。我知道我绝不会回答。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知道,如果有天关乎这里的一切消亡,我将用余生来为之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