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4月,一个春日的午后。 29岁的村上春树躺在神宫球场的外场席上,喝着啤酒看棒球比赛。 场上击球手戴夫·希尔顿打出一记漂亮的二垒打。 阳光那么好。仿佛天启一般,一个念头在清脆的击球声中冒出来:“没准,我也能写小说呢!” 若干年后的某个清晨。 东京港区的一条寂静小路上,村上春树正在慢跑。 他留着小男孩发型,穿着一套专业运动服,脚踏阿瑟士的轻便跑鞋。从他健硕的手臂肌肉上,你大概很难想到他是一个69岁的人。 跑步结束,他回到南青山的一座普通六层写字楼的顶层,开始了写二十页小说、阅读、听音乐的单调生活。 多年前午后的那个念头,最终将他带向写作这条孤独而自由的路上。 路两旁是鲜花掌声,还是读者扔的烂番茄呢?他到底能不能得诺贝尔奖?村上并不在意吧。 1. 村上家一直在日本最早开放、经济最发达的阪神间地区(注:大阪和神户之间)生活。日本的第一家咖啡厅、第一个日产蒸汽机车、第一支爵士乐队等等现代化社会的标志都出现在这片区域。 但这里并不是一片现代化的钢铁丛林。有山有水有森林,可以说,日本的工业无论多么发达,对自然之美的追求与维护从未变过。 49年出生的村上春树,则是日本战后的第一个“婴儿潮”中的一员。 这代人被称为“团块世代”: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积极上进,勇于创造,同时对旧时代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敬而远之。他们既是日本战后重建的主力军,更是现代日本经济、文化和价值观的建立者。 跟他们比起来,村上春树无疑是一个“异类”。 他从小热爱阅读,却对学校教育毫不“感冒”。在他看来,游泳、听爵士和摇滚、看电影和英文小说、带着猫咪散步,都远比学校学习更重要。所以他的成绩不上不下,在升学高中里也丝毫不在意高考的压力,与周围同学对比鲜明。 融合了日式山海美景与西方现代文明的中产阶级郊外生活,构成了村上春树的成长的底色。 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村上春树,很难在传统样式的日本文学里找到精神上的共鸣。 反倒是雷德蒙·卡佛、钱德勒、塞林格等西方作家的书籍给了他更多的阅读乐趣。他对学校教育的不喜、对西方文学的热爱,让他成了“对日本现代文学一无所知的人”。 这样的人生,倒颇像在酒吧里演奏的一首爵士乐,你听再多次类似的开头,都无法猜出后来的旋律。 因为爵士乐手的演奏全凭心情,自由随性。就像少年的成长,自然灵性,难以预测。 2. 村上春树既然不爱接受学校教育,自然成绩不会好到哪里去。第一年高考没有考上大学的他,复读一年进入了早稻田大学的电影戏剧系。 他初入学时遇上了学生运动高潮期,根本没有正正经经地上过几门课。每天在学校的资料室里不停地看剧本、看电影。 学运风潮略平,他便四处打工赚取生活费,也不断增加着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可以说,他的大学教育是自我完成的。一方面他完成了自己的社会教育;另一方面他坚实了电影和剧本上的专业基础。 还未从大学毕业,22岁的他打工时候遇到一个女孩,交往不久就决定要结婚——村上春树和妻子都是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婚后村上春树面临的第一大问题就是:如何赚钱养家? 从不肯循规蹈矩的村上春树,根本不把去公司里当白领列入选项。想到自己极其热爱的爵士音乐,“把爵士乐变成第一份工作”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为了实现理想,他和太太同时打了好几份工,拼命攒钱,再加上找亲友们东拼西凑地借,终于在1974年开了一家爵士乐酒吧。 可是酒吧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好的。开店初期,他和妻子过着惨淡经营努力还债的生活。在最艰难的时候,房间里用不起暖气,村上就盖着全部的衣服,抱着猫睡觉。 吃苦幸福吗?村上春树很认真地劝勉后来者: 吃苦受难绝不是乐事一桩……但是如果你恰好陷入了困境,我很想告诉您“尽管眼下十分困难,可日后这段经历说不定就会开花结果。”请您这样换位思考、奋力前行。 快30岁时,村上的酒吧搬到了市中心的好地段、债务也还得差不多了。 日子继续下去,可能他这辈子就是经营着小酒馆,闲时看书听音乐的普通酒吧老板。这样的日子对村上春树来说当然不差。 可是,少了一位几乎重新定义了日本文学表达方式的作家,对读者来说总归是有些遗憾的。 幸好,命运中的那个下午,不期而至又如约而来。他被球场上的一声清脆的击球声,打开了写作的开关。 3. 深夜,东京市区的某个酒吧。村上春树将厨房收拾干净,开始伏在在餐厨桌上写作。他随心表达,力图在纸上构建一个想要的世界。 写得怎样? 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用SALOR牌钢笔、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小说初稿。多年后初稿早已遗失,唯有四个字的评语一直留在心里——“不甚有趣”。 他的内心近乎崩溃。 世界级的畅销作家,也曾有这样憋不出好词好句的窘境。 好在他最爱的爵士启发了他——爵士最重要的是即兴随意演奏,他同样需要找到自己的创作节奏,而不是陷于常规。 搬出一部尘封多年的Olivetii英文打字机,村上春树将小说的第一章翻译成英文,再用日语反译出来。 非母语创作限制了词语和语法的丰富性,反而“逼迫”他创造出了独一无二的“村上文体”。 在村上看来,词汇量和技巧的多少不是限制创作的理由,就像人人都用钢琴弹奏,却总能弹出不同的曲调一样,“绝不会因为只有八十八个键,就无法用钢琴弹出新东西来了。” 终于写出第一本小说《且听风吟》的村上春树,将原稿寄给出版社就忘在了脑后。 一年后的某个春日清晨,而立之年的村上春树接到了编辑来电,他的处女作《且听风吟》进入了小说新人奖的最后一轮。 他迷迷糊糊地与妻子出门散步。路上救助了一只受伤的小鸽子。 当掌心感受到鸽子暖暖的体温时,“我一定能获得《群像》新人奖,并且获得写作上的成就!” mdash;—奇异的直觉击中了村上。 如果没有这次获奖,他以后还会成为一个作家吗? 还是会的。 真正决定村上成为作家的时刻,并不是那个看球的午后,也不是他在学校的资料室里看了两百部电影、想成为一个编剧的时候。 从他出生在阪神间地区开始,从他在那里接触到大量的西方文学、音乐、电影开始,从他独爱英文原版书而不在意学校成绩开始,他就注定会成为一个作家。 毕竟,村上始终坚持,写作是出于人性追逐自由的本能,而不是技巧的训练。读者也会因为阅读他的文字,获得精神上的自由。 而追逐自由的本能,他生而有之。 这样的本能,让他喜爱旋律自由多变的爵士乐,也让他从少年起就选择孤独而不合群的生活,哪怕成为酒吧老板也没被市侩气感染,反而坚定地走上了写作的道路。 4. ldquo;孤独而不合群”的人是不是一定就不能成功?这恐怕要看成功的标准是什么。 如果定义一个作家是否成功,是看他有没有拿到很多奖项乃至诺贝尔文学奖为标准,村上春树肯定是“不合群而不成功”的那一类里的。 因为年年提名诺奖年年不中,村上春树被戏称为“文学界的小李子”。 ldquo;小李子”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终于在2016年捧回了小金人,村上春树何时才能结束陪跑生涯呢? 对此,村上说:“流芳百世的不是奖项,而是作品。”他不在意芥川奖、诺奖甚或书评。这类评价性质的东西,在他看来远比不上掏钱买他书的读者重要。 这倒是让人想起写出《人间失格》的太宰治。 太宰治开始写作的契机并不是为了精神的自由,而是因为他喜欢芥川龙之介,当时正好新设了芥川龙之介奖。 他极度渴望得到评审组的认可,也坚信自己配得上这样的荣誉。 第一次因被川端康成认为“品行不端”而痛失奖项,第二次根本就无人获奖,第三次太宰治连提名也没有——芥川奖被定位为新人奖,两次提名不中的太宰治,失去了竞争的资格。 对此,太宰治的反应是——“大家都在欺负我吗?”这样的性格,似乎也预示了他悲剧性的未来。 同样两提不中的村上春树则说,得不得奖自己真的无所谓,请媒体不要渲染话题,更不要来烦他。 为了保持自己精神的独立、写作的完全自由,他多年来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不公开照片,不上电视,不出席任何正规聚会…… 他枯燥地重复着“写稿——运动——阅读/听歌——睡觉”的日子。 孤独吗?孤独是写作者必须的。当写作者真正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时,周围的人、事、物都会远离,他只向内索求。 天地空茫,只余一人。 ldquo;我认为人生基本是孤独的,但同时又相信能够通过孤独这一频道同他人沟通,只要一个劲儿地往下深挖,就会在某处同别人连在一起。” 虽说村上春树不在意奖项,可奖项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它的标志性作用。 教授阎连科就说:“门罗拿了诺奖,如果有一天村上春树也获诺奖了,整个世界文学对经典的转移就已悄然完成,那就是我们长期崇敬的伟大作品的灾难。” 村上春树的作品,早早地被贴上了“苦咖啡文学”的标签——对咖啡馆以外的人生毫无想象的文学。 尽管诺奖是否真的如此值得推崇尚待商榷,可是将宏大叙事的严肃文学视为文学庙堂的唯一,是不是过于狭隘了呢? 5. 我们必须承认的是,即便村上春树没有写出《战争与和平》那样的庞大叙事作品,他依然有着“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情怀。 2009年,耶路撒冷文学奖颁奖礼上,他发表了着名的演讲《高墙与鸡蛋》 mdash;—“在墙和鸡蛋中间,我永远选择鸡蛋,不管墙有多么高,鸡蛋有多么脆弱。” 耶路撒冷哭墙之下,他的发言让当今社会为之震撼。 2011年,加泰罗尼亚国际奖上,他发表又一篇演讲《作为非现实的梦想家》。 他不仅直言不讳地讲出了日本政府在核电站建设、运营乃至灾后处理中的各种错误,还将自己所得的奖金全部捐献给福岛核电站事故的受害者。 他用演讲中的最后几句为自己明志: 我们不能畏惧做梦。我们不能让我们的脚步,被名为“效率”及“便利”的丧犬们追上。我们必须以坚定的脚步成为一个不断前进的“非现实的梦想家”! 而他做的梦是什么呢?我想最大的一点,就是活出一个人本来的样子。 在他的新书《假如真有时光机》中,他写到: 人生是一条单行线,假如真有时光机,你想实现什么愿望?不确定为什么要去,正是出发的理由,一帆风顺的话,就失去了旅行的意义,这就是所谓的旅行,所谓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