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过后,一家人整整齐齐围桌坐下。 八仙桌上搪瓷盆里的盐水鸭泛着琥珀光,什锦菜在荷叶边瓷盘里堆成宝塔,胡萝卜丝染着麻油金光,黄豆芽掐了根须,水芹菜缠着冬笋片,十样青红像是把早春的野菜坡搬上了桌。顾玥摆盘时总要留一簇木耳在塔尖——“来年冒尖儿”的彩头,像给菜蔬戴了顶黑绒小帽。 砂锅盖掀开的刹那,腌笃鲜的蒸汽漫过电灯泡。咸肉与鲜肉在笋片间依偎,百叶结吸饱了汤汁,鼓胀如白帆。蛋饺起起落落,像是金元宝在云里翻身。 窗台上炖着冰糖肘子的搪瓷缸噗噗冒泡,肉香勾得邻居家的美短虎斑在瓦当上踩出梅花印。江斯珩守着最后收汁的工序,就将它端上桌。 刚上桌的年菜就像是动物园里是热门选手,大家充满好奇上去围观。 “阿珩,你的肘子不大对味欸,好像是咸了点?”江缙山一口辨别出差异,提出。 江砚辞也跟着用筷子夹着一块尝一口,玩笑道:“爸,大哥难得下厨,难免手生,今天就当尝尝新口味,不过您的建议提出来,大哥倒是有了可以改进的方向。” 八宝饭在青瓷钵里隆起如小丘,猪油把糯米染得晶亮,蜜枣和冬瓜糖从豆沙馅里探出头。沈知念的银勺挖到底,忽然碰着颗桂圆干,甜汁渗进糯米缝,像是掘到了藏宝窟。 “好甜!真好吃。”她直言称赞。 玻璃转盘底下压着张红纸,写着墨迹未干的“ 五谷丰登” 。 顾玥最后端上的是菊花脑蛋汤,翠叶在汤面浮成春水,蛋花旋着金丝。滚汤浇下时惊醒了沉在碗底的鸭肫片,薄如蝉翼的胗肉打着卷儿浮起,像许多小舟从记忆的深潭里摇摇晃晃地漂来。 江砚辞忽然想起九岁那年的除夕,母亲也是这样舀起一勺热汤,吹散了父亲眉间的雪。 爆竹声忽然炸响,惊得窗台上的腊梅抖落几粒金黄。老挂钟当当敲了七下,电视里的春晚祝辞穿过油烟飘进来。小辈们把爷爷扶到上座,暖水袋塞进他织锦棉袄里。玻璃杯碰出清亮的声响,雪碧气泡顺着杯壁往上蹿,映着吊灯上旋转的玻璃坠子,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明明灭灭。 屋外开始落雪了。细碎的雪沫子粘在灯笼穗上,像撒了一把糖霜。 守岁蜡烛淌成红泪时,江砚辞带沈知念摸进后院。瓦当上的积雪坠落,在石臼里摔成碎玉。他指着西墙裂缝:“小时候藏压岁钱的地儿。” 沈知念有些好奇,望着石缝问:“藏起来能做什么?” “ 攒够五块就塞进去,等开春买糖画。” 檐角铜铃晃碎满地月光,两个影子穿过结冰的湖面来到角落里的停车场。 “你裹着件白羽绒服,像只闯进年画里的白天鹅。” 沈知念闻言愣了一秒,关上车门回想,是因为刚刚迈着轻盈的步伐吗?但她确实挺开心的今晚。 ![]() “暖气要等两分钟。”江砚辞的腕表擦过换挡杆,皮质表带在寂静中发出细微摩擦声。他伸手去调后视镜,袖口滑落露出小臂淡青血管。 车内暖气嗡鸣着苏醒,仪表盘蓝光漫过沈知念的羊绒围巾,将绯红染成深海。她伸手去调出风口,指尖却碰到江砚辞的平安符——红绳崭新的穗子缠着后视镜。 窗玻璃外忽有窜天猴尖啸着升空,在挡风屏上炸出转瞬即逝的金丝菊。 “有人经过怎么办?”她把冰凉的手藏在膝间,薄丝下的温度覆上掌中。后视镜里映出围墙外晃动的树影,积雪正从香樟树枝头簌簌坠落。 江砚辞的食指正沿着座椅加热键游走,皮革缝线在他指纹间起伏如旧城墙砖缝:“又不是第一次了,那回你跨坐在我腿上扯领带时,可不是这样担心的。” 记忆随着他的体温漫上来...... 那是沈知念第一次到南京找他,父母都在家里,两人便没有私人空间,那时沈知念偷偷问江砚辞车停在哪? 他还不解问她找车做什么。 只见沈知念附身在他耳边吐气:“做点坏事。” *** “你当时咬破了我的......”尾音被突然覆上的手掌截断,江砚辞的拇指按着她下唇,虎口薄茧摩擦着唇纹,腕骨凸起的弧度正压住她跳动的颈动脉。远处爆竹声炸响的瞬间,他随手将座椅放倒六十度。 沈知念的后脑撞在头枕上,珍珠发夹弹开滚落,在脚垫上敲出清脆的响。他的膝盖挤进她双腿之间,羊绒裙摆卷起到膝盖往上。 “这次记得关行车记录仪。”她偏头躲避他带着氤氲的呼吸,却将耳垂送入他齿间。江砚辞低笑着含住那颗珍珠耳钉,金属被焐热的温度激得她脊背发颤。 暖气出风口卷起她鬓角碎发,纠缠在他解开的第二颗衬衫纽扣上。 沈知念的指尖随着最后一件保暖衣脱落,覆上他的脊背,粗糙的触感令她想起意外事故留下的疤痕,当时一定很疼,流了那么多血,她轻轻抚摸着。 一声闷响突然在附近车顶炸开,积雪从车顶滑落。 沈知念受惊转头望向车窗外,目光在查找着什么。 “是在打雪仗,我们小时候都是这样。”江砚辞回忆道,嘴角勾起一抹怀旧的笑意,“冬天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打雪仗,不管多冷。” “等我们有空了,也去打雪仗吧?”她突然提议,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除了旅游见过下雪,还真没像这样玩过,你从小就玩,会不会觉得没意思?” “我是从小都打雪仗,动作是一样的,但和你一起,我也是第一次,我很期待。一点不觉得没有意思。”他停顿了一会,想起什么,又说:“ 以后我们都一起去买菜吧? 买点烤鸭和小吃。两个人牵着手走在人群中,‘这比较新鲜、那个更划算’、‘这个酸奶更好、那个西瓜真圆’像这样拌拌嘴,每日每日重复,我都不会觉得无聊。” “好。” 声响接踵而至,愈演愈烈...... 雪球砸在车身上像沉闷的鼓点,夹杂着孩子们放肆的欢笑声。 只是清晰听见雪块碎裂的声响,仿佛就已看见细碎的冰晶顺着玻璃滑落,在窗框缝隙间堆积成小小的雪丘。 沈知念惊喘着咬住他下唇,血腥味在口腔漫开时,江砚辞的手正从她后腰滑进针织衫下摆。他掌心的温度比暖气更烫,沿着脊柱沟攀升时点燃一串隐形的鞭炮。 “等等......”她抓住他扯开内衣搭扣的手,指甲在他腕表镜面划过,“玻璃起雾了......” “不是正好,这样里外都看不见了。我们可以专心一点~” “暖气太足......”她扯开领口的蝴蝶结,绸缎飘带滑落在他挡位杆上。 江砚辞的掌心突然覆上她脚踝,手掌顺着长靴取下:“穿这么薄的丝袜赴家宴,故意的?” 沈知念的脚尖勾住他西裤折痕: “江总亲自选的,总要物尽其用。” 他的手从膝窝攀升至大腿,雪白丝袜在指腹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沈知念的指甲陷进他后颈皮肤,发现那里沁出的汗珠带着佛手柑沐浴露的余香。暖气烘烤着裙摆下的肌肤,汗意沿着腿根滑落时,她恍惚听见冰棱从屋檐坠落的碎裂声...... 远处传来爆竹燃放的喧闹,车窗上的积雪正被体温融化成蜿蜒的溪流。 后来过了许多年,沈知念都能回想起这新的一年的夜晚。她惊奇地发现虽然除夕吃饭第一次这么多人,原本挺反感人多的, 但没有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人出现,有更多的包容和发自内心的真诚存在, 反而感觉整个过程是舒适的。 原来这才是美好的新年。 里屋传来麻将牌的脆响,老人们正在用骨牌讲述往事。王阿婆输光了硬币,开始用话梅糖当筹码。窗台上的腊梅不知何时又开了几朵,花瓣边缘卷着,像被火燎过的信笺。 子时的更声从中华门传来,混着现代广场的新年钟声。小毛头枕着压岁钱睡着了,新棉袄上沾着炮仗的红纸屑。阿萍轻轻拂去儿子发间的碎雪,忽然听见瓦当上的积雪坠落——“扑”地一声,像是岁月打了个温柔的嗝。 52.往后碎片 (一)一无所有 蝉鸣在梧桐叶间打着旋儿落下时,沈知念正蹲在老宅门槛前给蚂蚁让路。砖缝里的青苔洇湿了裙角,她索性把裙摆掖在膝弯,露出晒成赤色的脚踝。 阳光像被筛子滤过,细细碎碎地落在她数蚂蚁的指尖。 “搬新家呀?”她对着蜿蜒的黑色队列轻声问,顺手将半块蝴蝶酥掰得更碎些。蚂蚁们驮着晶莹的糖粒,穿过她投在地上的影子,钻进墙根新裂的缝隙里。 木门轴吱呀转了三声,穿堂风撩起她后颈碎发。沈知念忽然想起江砚辞与她提起过,这扇朱漆斑驳的院门,是江爷爷用后山红松木打的。小时候他总嫌门环上的椒图兽首狰狞,如今铜绿裹着神兽獠牙,倒像含着枚青梅般温吞。 她踮脚摸了摸锈迹斑驳的椒图眼睛,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 风里有玉兰花的味道。 江砚辞就是在这阵香气里出现的。他白衬衫挽到手肘,裤脚沾着苜蓿草屑,沈知念看着他蹲在自己方才的位置,学着她蹲下来。 “它们要去西厢房。”他指尖悬在蚂蚁行军路线上方,“昨天下雨冲垮了东墙的窝。” 沈知念望着他后颈被晒红的三角区,忽然笑出声。几个月前她还在 S 市身陷漩涡,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陪她在荒草丛生的老宅数蚂蚁。 虽然走了很多弯路,但至少不是原地踏步。 磁场换了之后,沈知念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她变得愉悦、心头那捧沉重消失不见了;冰冷的脸庞偶尔也会因为周遭的美好事物而灵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