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珠似乎在和什么神秘的力量做着斗争，一会儿tຊ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会儿又不受控地翻进眼皮里。

　　“是抽风了。”小易一把拉了苏美娥下车，“快，还有没有什么又软又厚的东西，赶紧塞到她嘴里。她这样咬到舌头可是要出大事的。”

　　苏美娥已经慌了，浑身找遍了也没找到手帕、纸巾，急得伸出自己的一只手，“那咬住我的手。咬住我的手。小易，你帮阿姨把她的嘴打开……”

　　“阿姨！你不要给我开玩笑，这种抽风的人使起劲来简直大得可怕。像动物一样，生生撕下你一块肉不是问题。”他左右望了一圈，踏着积水跑过去，一双光脚在泥地上啪嗒作响。回来时手里摘了一把青绿色的枝叶，上面挂着鹌鹑蛋那样大小的几只果子。

　　“塞这个。五指毛桃是吧，顶合适的。”他熟练地捏住桂阿妹下颌，撑开她的牙齿，让苏美娥把果子先塞进去。

　　苏美娥从没见过桂阿妹这副模样，顾不得那果子脏与净，连带着枝叶一并塞到了桂阿妹嘴里。

　　“怎么了？”

　　周行长皱着眉站在她身后。

　　“哥，没事的。抽风了。这种脑子不太好的人，没吃好、没睡好、受了惊吓，又或者干脆就是着了凉，都会这样的。”小易笑笑，“他们的神经系统错乱了。”

　　“是不是我刚才吓着她了？”苏美娥忐忑问道。

　　“和你没关系。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这样。之前你没见过，只是你运气好——若是你与她住在一起，一定会瞧过她这个模样的。第一次害怕，以后慢慢就不怕了。”等桂阿妹那一阵抽搐结束后，小易掐住了她的人中，又问苏美娥有没有带换洗的衣裤。

　　“没有，没有，我哪里想到……”苏美娥瞥见桂阿妹那只脏兮兮的布包，拎过来翻找起来，没有找到一条可以蔽体的裤子，倒是找出一包成人纸尿裤。

　　3.

　　“小易。”

　　周行长在后面阴着脸喊了一声。

　　小易茫然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回答：“哥，就在前面了，五分钟就到。等铁轨清得差不多……”

　　“你过来一下。”周行长的声音风平浪静，像在安排一桩日常工作。

　　小易跟着他走到一旁的宽叶榕下，手指一样的绿叶上一直向下滚着水。

　　“把车上那个傻子留在这里。”周行长说。

　　小易回头望了眼手忙脚乱的苏美娥，为难说道：“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我们把那个傻女人扔在这里，苏美娥一定要跳脚的。我们还有账需要她来转……”

　　“晦气！我他妈这一路……”周行长终究是动了气，“眼见着就要上车了，来这么一出算怎么一回事？啊？”

　　“我向您保证，五分钟，五分钟绝对搞得定。”小易赶紧承诺道。

　　苏美娥这才发现瘦小的桂阿妹像一坨浸了水的海绵，有平时的三四倍沉。她的手臂和腿都直愣愣、硬邦邦的，苏美娥抬起一条腿，另一条僵硬的腿立刻就落下来。直到苏美娥扯坏了两三条纸尿裤，也没有给她换上。

　　“我来。”小易教了她三四遍之后，见她还是不得要领，只得亲自上手。他把副驾的座椅放到，用一条撕开的纸尿裤做间隔，垫在自己肩膀上。然后用手臂托住桂阿妹的膝盖后侧，向旁边一掀，桂阿妹那条沾满了排泄物的长裤就脱了下来。

　　“阿姨，你给她换上。两只脚一起往里伸。”他侧着脸，看向外面，回避着桂阿妹的隐私之处。

　　“阿姨，别这么急，腿上还是要擦干净的……不然久了要捂出疹子。”没有看，他也知道苏美娥笨手笨脚地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在他的帮助下，苏美娥一身狼狈地替桂阿妹换上了纸尿裤。小易回过头瞥了一眼，见桂阿妹两条筋骨毕现的腿光着，脱下自己的衬衫递过去。“阿姨，给她扎个裙子。”

　　苏美娥投去感激地一瞥，“小易，你这样年轻，倒是蛮会照顾病人。”

　　小易垂下眼睑，抿着嘴笑笑：“我照顾我……舅舅没有三十年也有二十五年了。他和她一样，是傻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倒在地上抽搐，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大小便弄得满墙都是……”

　　“有时候我也想，他们要是死了也好。可是呢，他们还活着。我们做家属的，就说不出这个话。”他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车门，示意苏美娥把剩下的污秽清理好。

　　“周行长就怕沾上什么晦气，他心里怕得很。比我们所有人都怕。阿姨，你不要再惹他了，我们赶紧把他送走，对谁都好。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是不是？”他的眼弯弯的，冲着苏美娥亲昵说道。

　　“是的，是的。”苏美娥揽着桂阿妹的肩，一个劲儿点头。

第二十六章 她一生的故事（13）

　　1.

　　万晓舟不知怎么一回事，就被小易说服了。

　　小易告诉她，他们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他说，钟念念的事，不可以告诉田哲，更不可以一时冲动就去向老钟坦白。

　　“你会把周行长害了的。想想看，他为了帮我们，担了多大的风险？”他温柔的语气让她一度恍神，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一个人的死，而是阳光晒过的被褥、小猫柔软的皮毛、春日里随风飞舞的蒲公英，轻飘飘、暖洋洋，挥一挥手就可以拂过去。

　　万晓舟说不出话来，她侧过脸，不肯让其余同事看到她眼里的热泪。

　　近来她们很少讨论她——她们甚至对她尊重了起来。她们不再从背后讨论她，也不再交换那种奇怪的、私密的眼神。她们开始认真听她说话，甚至开始有人早到后会帮她擦拭办公桌。

　　万晓舟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她自小到大都不知道该怎么样从女孩子那里获得尊重。她几乎没有任何零花钱，无法在她们聚在一起选蝴蝶发卡时发表一点微不足道的意见，也无法在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去买橘子汽水时加入进去。

　　老万一直反复告诉她，钱是这个世界上最脏的东西。

　　“你妈就是为了钱跑了。去南方了。”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

　　老万一向以明事理、好脾气自居，唯独谈到“去南方”这三个字时，他会像庙里的罗汉那样怒目圆睁。

　　在他的描述里，南方是一个光怪陆离、礼崩乐坏的世界。他说那里的人满心满脑子都是钱钱钱，人的肋骨下跳动的不是心脏，是一只计算器。上面的数字飞速飙升，为的就是票子和银子。

　　“我早就知道，苏美娥是个守不住清贫的人。当时以我的条件，怎么样也是可以找个大学生的。我以为她那样苦出身的女子才会踏实过日子，但我错了，越是吃过穷的人，越是贪财！”他牵着七岁的万晓舟的手，另一只手替她拎着书包，悲悯地看她一眼，“只是苦了你，她跑就跑了，我是不会跑的。爸爸一直陪着你……”

　　2.

　　小易的说辞自然也绕不过这一点。

　　他劝万晓舟：“你总是要想想芽芽的——如果你去向老钟坦白了，去坐牢了，芽芽呢，芽芽怎么办？谁来保护她？你怎么晓得她生活里不会再遇到钟念念这样甩不掉、丢不开的人？”

　　这句话让万晓舟浑身一凛。

　　她回过神来，望着银行落地窗上的影子擦干了眼泪。

　　她不只是她自己的万晓舟，她还是芽芽的妈妈，老万的女儿。他们哪一个，都容不得她在生活里消失十几年。

　　“没有妈妈的女儿，是很苦的。”小易的声音很轻，却钻进了她的心里。

　　万晓舟苦涩地笑了一下，她自然是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份苦的。

　　也许是初中开始吧，女孩子之间突然多了一些小秘密。她们会在课间窃窃私语，交换一块四四方方的白色折叠物。万晓舟隐约知道那是卫生巾，也隐约猜得到那是生理期用的东西。但是没有任何人告诉她，到底什么是卫生巾，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生理期。

　　她惶恐地徘徊在货架前，那些货架是那样高，一直要捅到天花板里去了。而她又是那么矮，那一会儿她简直觉得自己像只蚂蚁，要被货架上那些粉的、紫的、天蓝的包装压得窒息了。

　　她想过问一下老万，但老万的反应远比她预料得震惊。

　　“你到底还是学坏了！”老万少有地呵斥她。

　　“不要想那些东西，那些和你没关系。你只有学习——”老万告诉她。

　　万晓舟含着泪低声辩解，说老师教过她们，是正常的生理知识。

　　“那你去问老师啊！你问我做什么？”老万面红耳赤。

　　虽是如此，第二天清晨，老万还是替她买了一包卫生用品，笨拙地塞到了书包里。

　　而这让万晓舟更觉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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